林轩抬着棺材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暗自赞叹严明哭丧功底之深厚。却又想起严明给林建送葬时，竟是半分眼泪没流，只是皱着眉头想尽早把程序走完。

    没有钱，连送葬的都嫌弃你。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身后棺材一晃一晃的十分不稳，他小心翼翼地改换了下手的姿势，慢吞吞地跟在严明身后。

    严明腿上早已准备了护膝，倒也不怕跪，尽职尽责地做到了一步一跪、一跪一呼，简直就是块行走的广告牌。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眼光，连那些闷在屋子里哀哭的人也探出头来。

    林轩还看到了刚才跑来时见到的那个女人，她正守着丈夫的尸身，无助地跌在地上，那机器人依旧在旁边用冰冷的声音命令她尽快清理道路。听到哭丧声，她将空区的目光转了过来，又拖着失了魂的身体爬来：“送……葬……”

    那贵妇见是下界的人，冷哼了一声，身旁几个家丁便麻利地跑了过来将女人一脚踹开。

    女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了，嘴里兀自念叨着：“送葬……殡天……”

    贵妇骂了一句“晦气”，家丁又往女人身上吐了几口唾沫，却总觉不解气，正要再打，那医疗机器人总算出声了：“上界23区2689号公民王美丽、下界270区89979号公民张三、下界380区35098号公民李四，请注意你的行为，勿在道路中心打闹。”

    贵妇瞧了眼机器人头顶的标识，动了动嘴唇，冷哼一声便走开了。后面的家丁正要跟着，却又被机器人拦下：“请协助下界423区26709号公民陈月清理道路，联合部队会对根据你们的行为酌情加分。”

    它既然都搬出了联合部队的牌子，众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将女人和尸体拖到路旁，任其自生自灭。那女人见他们要动尸体，又惊又惧如疯了一般扑过来，又消耗了一点时间。

    林轩颇想上前帮忙，奈何被严明“嘶”的一声止住：“抬好你的棺材，别给老子添乱。”

    林轩悻悻地低下头，只觉手臂酸痛，却只能努力忍着。再看其他抬棺的人，却是没有任何反应，全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不清脸上是什么神色。

    闹了半天，送葬队伍终于前进了。

    半路上又来了个交管机器人，命令他们移开障碍物，不得妨碍道路交通。

    那贵妇想了半天，才想出障碍物指的是她儿子。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敢说什么，委屈着把送葬队伍移到了路边上。

    只是经过了这一遭，队伍里悲戚的氛围减了不少，渐渐滋生了股厌烦的情绪。好在车站也不远，严明跪了半天，终于将一行人领到悬浮车前停了下来。

    “太太，这车费……”他毕恭毕敬道。

    贵妇斜了他一眼：“没算在三万里？”

    “这……太太也是知道的，小本生意……”

    “滚。”

    严明麻利地滚回了棺材前头，等了一会，也没见女人掏钱，只得将额头贴到车门的蓝光里。

    “下界237区8967号公民严明，欢迎乘车。”蓝光里传来冰冷的合成人声。

    众人陆续上车，蓝光依次报出各人编号，又缓缓将门封住，将外界隔绝。

    车内零星坐着几个身着黑衣乘客，都沉默着没有说话。车后方亦端端正正摆着个棺材。

    “晦气，怎么还有队送葬的。”贵妇冷哼一声。

    严明急忙安慰道：“太太莫怪，这乃是老天爷的安排。定是老天爷怕日头照坏了少爷魂魄，特寻来另一个棺材来中和阳气，以保少爷……”

    “行了行了，滚。”贵妇厌烦地挥挥手，寻了个位置坐下，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林轩他们没有后面那个送葬队幸运，没有买家的同意，只得抬着棺材继续站着，悬浮车启动时还险些跌倒。

    在车子启动的同时，蓝光在车上方投射出“57”的字样，车子启动后，那数字也如同窗外的风景般模糊起来，最终在“444”这个数字上停下。

    依旧是那冰冷的机械音：“上界444区，到了，请文明下车。如想继续乘车，请到车门处补交车币。”

    444区位临大海，风景极美，他们便下了车，走到海边停下。那另一队送葬队也下了车，跟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站着。

    海浪携眷着泥沙，温柔地从他们脚下穿过。林轩想了想，打开地面感受器，便觉脚上一阵清凉。他舒服地眯上眼睛，享受此刻真正的阳光。

    可美好的时光注定是短暂的，不出一会，海面便涌出漩涡，好几个浮梯从漩涡下钻了出来，数量正与送葬队人数相当。他们便踩了上去，浮梯载着他们缓缓沉入海底。视角暗了一会，又很快有光亮闯进眼帘，脚底的清凉感也转为棉纱感，他们穿过云端，坠落阴暗的人间。

    林轩略感疑惑。这上界的人大多是看不起下界的，又怎会大费周章地把亲人埋入下界地泥土中。他正想着，脑芯便贴心地冒出了白字来：

    “2097年，联合国政府颁布白皮书。主题：珍惜每一寸尚且完好的土地、做保护环境的好公民。具体内容：禁止在上界占用公共资源建造墓地，禁止在上界火化污染空气，禁止把尸体放入上界海湾以免造成水污染。总结：请守护世界的最后一片净土。”

    禁止部分都强调了一句“上界”，总结里又说了句“净土”，属实是把下界排除在净土之外了。新规里没有提及下界，却处处体现着一句话：请将所有殡葬事宜安排在下界。

    说得直白点，下界是给上界准备的坟墓。

    上下界概念刚提出时，联合国及亚兰王郑重承诺，一定会公平公正对待上下界，绝不会有地域歧视，全人类终将携手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可阶级一旦产生，阶级分化便只会越来越剧烈。下界终究成为了上界的附庸品，沦为上界排放污水浊气、安放死人的地方。

    林轩叹了口气，用意念将白字抹去，默然看向下方。云端下，有黑烟卷着焦味扑上来，地上是个焚尸厂，厂边设了个巨型香炉，有道士站在香炉边碎碎叨叨地念着什么，声音在扭曲的空气中显得悠远空旷。

    “怎么回事？”贵妇呵斥道，“我要的是土葬，你把我们带来这火葬场作甚？”

    “太太息怒。”严明作揖道，“这几天入葬人数暴增，土地购买费用更是涨了十倍不止，太太若是执意要土葬，恐怕还要再补交十万元。”

    女人思索了下：“火葬多少？”

    “火葬虽也涨价，但涨幅不大，三万，包火葬包骨灰盒包骨灰盒入土。”

    “……行吧，就火葬。”女人无奈道。十万她也不是付不起，但这脑芯之乱实在诡异异常，全球经济也出现混乱之势，她多留点钱在家里总是好的。

    只是委屈了她的儿子了。她想象着她儿子由那么大一个人化作手中一个轻飘飘的盒子，不禁垂泪。

    但好说歹说，这送葬的任务总算办完了。

    林轩揉了揉酸痛的手臂，默默地目送着棺材被推入捡灰炉中。那女人伤心欲绝地哭倒在地，仆人训练有素地将她扶起，递上绣着杜鹃花的白色手帕。严明站到香炉旁，排了会队，终于等到上一个道士离开，赶紧上前去振振有词地念咒。

    火葬场外，无数家庭正抬着棺材等着，想来是这富太太多付了钱，才让他们插了队。火葬场的员工忙得焦头烂额，送完一具棺材，又马上来了一副；场里也有员工死了，人手不够，简直是火上浇油。

    哀鸿遍野，哭嚎之声上达于天。

    林轩听着这哭声，恍惚着想起那暗沉的天空下，也是在这里，母亲扶着他的肩头，戚戚地哀哭；再然后，便只有他一人对着那冰冷的炉壁，看炉壁上自己孤独的倒影。念及此处，他鼻尖一酸，竟也生出了流泪的冲动，便赶紧让脑芯放了一首《新年好》，用过年的喧闹将他的悲伤掩饰。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

    肩膀上忽然附上了一只手。他回过头，是个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他的眼窝深深地凹下去，一双胀满了血丝的眼睛却从眼窝上挤出来死死盯着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刀疤，从眼尾一直划到嘴角，配着他的表情，甚是吓人。

    林轩下意识向外挪步，那刀疤男的手却黏在他肩上，把他死死钉住。

    ——“祝福大家新年好……”——

    那男子忽是开口道：“我见过你。”

    林轩一愣。

    “在我弟弟的脑芯录像里。我见过你。”

    “……弟弟？……”

    “不认识他了？”那男人忽然笑起，露出了一嘴黄牙，“来来来，你过来。”

    ——“我们欢欣，我们跳舞”——

    未等林轩回答，刀疤男便不由分说将林轩拽走，直拽到场外候行的队伍中。他指着其中一具破旧的棺材，强迫林轩低头去看：“现在认出来了么？”

    林轩瞳孔一缩。

    是王多财。

    那个在游戏里在众人的恭维声中露出笑容的王多财，那个被地雷炸成了碎片的王多财，现在正尸骨完整地躺在棺材中，凸着一双泛着黄斑的眼球瞪着他。

    ——“祝福大家新年好……”——

    那歌曲作势便要重播，林轩愣了会，将歌曲关闭，看向刀疤男：“做什么。”

    刀疤男也直视着他。

    林轩与刀疤男对视了会，弱弱地把头低下去，可目光又触及了王多财的眼睛。他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放在何处，便索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眼，对着王多财浅浅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