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音醒来,萧玥很是开心:“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我给你熬了肉粥,每粒米都微微爆开,胡萝卜丁入口即化,正是好吃的时候。我端过来给你?”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玥儿,”沈音开口叫住萧玥:“陪我说说话。”
萧玥转头望向沈音,随后拉了把凳子过来:“阿音要和我说什么?”
沈音盘膝而坐,将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玥儿,方才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你不是太后。”
“咱们只是一对最寻常的夫妻,只是我少年得意了些,你受人艳羡了些。”
说着沈音拉过了萧玥的手:“沈音也会贪恋梦境,不愿意醒来,要是玥儿知道了,肯定会笑话我,是不是呀?”
沈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前几日,我想杀了他。”
萧玥震惊地望着沈音,只见沈音眉头紧锁,长眉锋利得犹如出鞘的剑:“在刘先生找我的时候。”
刘载拉着沈音去内阁时,沈音望着四周的护卫,一时心猿意马,想要夺过长剑,杀了宋恒。
杀了那个……逼死玥儿,却依旧坐拥江山,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的人。
天底下被杀的皇帝并不少,即便他们如何宣称自己得天眷顾、是天子龙子,但终究是肉体凡胎,敌不过一柄长剑。
三千高阶、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又如何?
匹夫之怒,天下缟素,流血漂橹。
只要能杀了皇帝,即便从三千高阶上层层跌落,也不过磕到血流头破,筋断骨折。
再痛,也不过如此。
沈音轻叹:“那时我望着护卫,一时心猿意马,想要从他手中夺过长剑,杀了皇帝。”
“可我失神太久,刘先生以为我刑伤未愈,一把扶住了我,劝我先去请愿,随后在家好生休养。”
一瞬心猿返笼,意马收缰,所有理智悉数聚拢回到身躯,心中滔天恨意被一一收进理智的网中。
罗网寸寸收紧,大逆不道的念头便被绞杀殆尽,全部化为齑粉,消失于天地间,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沈音的声音更涩:“我便收回了念头。随后俯首称臣,口呼万岁。”
“对着仇人,”沈音有些哽咽:“玥儿。对着仇人,我北面称臣,呼着万岁。”
“哈,我真是……真是、真是没用!”
萧玥顿时扑到沈音身侧,握紧了沈音的手:“阿音,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你是怕天下乱了才没有动手。”
沈音的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后沈音将萧玥抱到了身前:“玥儿,要是没有皇帝,那该有多好。”
只要没了皇帝,他这般本事,无论如何都能让他的玥儿过上好日子。
曾经沈音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如何坚定地认为自己生来就该造福天下,而无论读书科考、乃至后来的仕宦生涯也都一次次地坚定着他的想法。
可他却两次被皇帝夺去了爱人。
沈音甚至想着,只要玥儿能够活下来,即便她真的跟了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可皇帝逼得他的玥儿去死。
萧玥含泪推开了沈音,握着沈音的手,望着沈音的眼睛:“沈音,我要你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生儿育女,好好地实现抱负,好好地照顾好自己。”
“我骗了你。我对刘相公没有那么多的喜欢,我只是想看你醋,看你在乎我的样子。”
“即便你做不到这些,只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一个读书人,我也依旧喜欢你。”
“阿音,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吗?”
沈音重重地点头,眼泪一颗颗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玥儿,我想你,想到多日未眠后,一入梦便梦见了你。”
“玥儿,你日后还来看我么?”
“入梦就好,我不在意真假。”
萧玥不住落泪,用力扯出笑容:“不好。”
“对崔夫人不好,对阿音也不好。”
“但我保证,我会等着阿音。”
“我一直都在等着阿音。从我第一次知道女子要嫁人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都在等着阿音。”
“等时机成熟了,我再来接阿音,好不好?”
沈音醒来后无比惆怅。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的前半程,他梦见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姑娘,他明明知道那是梦,却还是放纵着不肯醒来。
梦的后半程,他梦见玥儿来看他,他说了方才做的梦,还要玥儿常来看他,可惜玥儿不肯答应他。
沈音洗漱完毕后,就看见柳璨端了一只漆盘进来,漆盘上放着砂锅与碗勺。
放下后,柳璨只说让他用些粥,之后便走了出去。
院子里,智安大师与了了道人正焦急地等待着。
见柳璨出来,了了道人当即跑了过去:“他怎么样?”
顾昭还在屋子里陪崔夫人说话,柳璨不慌不忙道:“睡了一觉,也洗漱过了,精神好了很多。”
了了道人又问:“那他看见砂锅有什么反应?”
柳璨有些无奈:“一锅粥而已,你还要人家有什么反应?人家是大权在握的阁老尚书,不是吃不起饭的乞丐。”
“不应该啊,怎么可能会这么平静。”了了道人苦恼地望着自己的手,随后直接冲进了屋子里。
见了了道人要往里冲,柳璨伸手就要拦他,可也不知道了了道人都学了些什么,他身形诡异地躲过了柳璨。
柳璨瞳孔微缩,下一刻,智安大师拉住了柳璨的手:“施主别担心,了了是世外之人,不参与人间俗事,也不会伤害沈阁老。”
柳璨抿紧了嘴:“那二位前来找沈阁老,所为何事?”
智安面上有些尴尬:“还是当年匈奴作乱的事。当时太子想要抄了护国寺,了了一早就算到了这件事,我便叫他想法子帮我。”
“后来了了哄着还在家的太后去护国寺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太后栽了一株桃树,了了要我把这桃树养成一片桃林。最后太子因着太后的关系,下手轻了许多,只是拿走些银子。”
柳璨面色更加沉重:“昔日大师曾经要我宽以待人,少造杀业,是否也有什么根据?”
沈音咽下了嘴里的粥,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道:“出去。”
了了径直走到了沈音面前坐下,疑惑地望着沈音:“你怎么这么平静?”
沈音只是低头吃粥。
玥儿要他照顾好自己。
“你没有梦见萧玥?”了了道人一把端开了沈音手下的粥:“不应该啊。我虽然没有遮天换日的本事,但这拘魂锁梦之术可是我的强项,不应该出错啊。”
沈音手中的勺子顿时掉在了桌子上。
沈音抬头望着了了道人,眼睛已然红了:“什么拘魂锁梦?”
“拘什么魂?锁谁的梦?”
了了道人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粥碗又放在了桌子上:“当然是拘萧玥的魂,锁你的梦。”
“今天是萧玥头七。头七这天,逝者的魂魄会回来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自己放心不下的人。”
“我欠萧玥一个人情,便带着她四下看看。”
“她回了家,见父亲兄长都很好,便请我让她来见一见你。”
“刚好我学过拘魂锁梦,就让她入了你的梦。”
“现在知道你俩见到了,我就放心了。”
方才……不是他在做梦,而是她的魂魄?
沈音登时落下了泪,一把拽住了了了:“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了了道人叹了口气:“入梦要用一丸黄粱。”
“这香料是取逝者灵前烧剩的烛头,把烛芯抽出来,烧出烟雾来,再用几味草药来配。”
“你该知道墨锭是如何制成的——大捆的松枝烧出松烟来,再把这些烟灰收集起来,加上各色草药香料,之后捶打几万次,再定型修剪,方才能制成墨锭。”
“想要用烛芯制成黄粱,何其难也?”
“我游荡多年,也只制成了两丸黄粱。”
“一丸给了一位母亲。”
“她早早守寡,生下丈夫的遗腹子后好生教养,结果这孩子为了救人被强盗捅死了。我见她眼睛都要哭瞎了,怕她瞎了后无计谋生,便让她和儿子见了一面,总算是救下了她。”
“另一丸用在了方才。”
“你和萧玥都是有大造化的人。”
“她把那么个凉薄暴戾的皇帝养成这样,你也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
“何必拘泥于今生?”
“倘若你真的有大本事、大功德,日后捏一个幻境,好好做几世的快活夫妻也就是了。”
“比如方才,你要是梦到自己成婚生子,那便是我为你捏的一个幻境。在那里头,你能心想事成,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东西。”
沈音只是像孩童一样嚎啕大哭。
了了道人只是叹气:“别把这当成是苦难,当成是你要历的劫难就是了。”
“自古成神成仙修功德,就没有一桩劫难是简单的,桩桩都会让人痛不欲生。”
“不过,你要是哭完了,记得把这些肉粥吃了。”
“东西全是萧玥的眼借智安的手做的,应该合你的胃口。”
“方才勺子掉了,我再拿一个过来。”
了了道人说完就要走,却被沈音拉住了手臂。
沈音声声哽咽:“玥儿说会一直等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了了道人皱了眉:“她真的这么说?”
沈音又落下泪来:“还说时机成熟的时候,她会来接我。”
了了道人望了沈音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