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别

    萧玥又靠在了沈音身上,两条手臂环住了沈音的腰,脸庞紧紧地贴在沈音胸膛上,低声呢喃:“阿音,我没有办法。”

    即便早就想到了这一回答,沈音依旧哀求:“玥儿,你活着就好。”

    “玥儿,你还没有为我换手链呢。”

    萧玥闭上了眼。

    她头上的夜月照竹簪是沈音赶在她及笄前送的。为了做出一支合心意的簪子,沈音跑了许多地方,答了许多对联对诗的题,这才赚够了银子,又找到了当地最富盛名的银匠,以辅导银匠的孙儿中秀才为代价,才说动早已金盆洗手的银匠为他打了这么一支簪子。

    他把簪子送给她后,她兴高采烈地收下,又见他面上雀跃而生了玩闹的心思,于是摘下自己腕上戴了多年的、父亲为她驱邪的桃核篮子戴在了他手上,还说她身无长物,等日后有了钱,再给他换一条漂亮的手链。

    他满心窃喜地戴上,却兀自一副嫌弃的表情,口中不依不饶,要她快些为他备好手链,免得他日后金榜题名,手腕上还戴着小孩的玩意儿,平白让同年笑话。

    后来他还没有金榜题名,她就进了宫。

    他将这条链子戴了二十多年,磨断了一条又一条的绳子,直到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因为女儿撒娇才戴上的。

    缓了很久,萧玥推开了沈音:“我为什么送崔夫人簪子,你也知道?”

    沈音苦笑:“知道。无非是,这簪子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想要让我珍惜她,才将这簪子送给了她。可你又舍不得我,又送给顾夫人一支簪子,告诉我,你不舍得放开我。”

    也因此,昔日看到顾昭头上的夜月照竹簪,沈音才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才会开心了那么久。

    萧玥又问:“身上还疼吗?”

    沈音摇头:“他们不敢下重手。早就好了。”

    萧玥便与沈音十指交扣:“陪我走一走。”

    萧玥的人生以十七岁入宫为分界点,刚好可以分为前后两半。

    前十七年,她虽然自幼丧母,却有着父亲兄长与沈音的疼爱。

    父亲教她做人,祖母教她持家,兄长陪她读书,沈音陪她全部。

    她自幼身体虚弱胃口不振,沈音便不辞辛苦为她寻来新奇的吃食,又想方设法地拉她出去走动。

    昨日街道尽头馄饨摊的烧饼,正是沈音跑了几条街才找到的最好吃的烧饼。那次沈音吃伤了,之后再不愿意碰油腻的烧饼。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刘相公吃过胡饼才喜欢吃烧饼,还是因为沈音跑得满头大汗地来为她送烧饼才喜欢。

    知道她崇拜刘相公后,沈音白日温习功课,去坐拥百城的同窗家中借来书籍,晚上挑灯夜读,想要找到刘相公吃过的东西,好哄她多吃一些。

    她身虚体弱懒得走动,沈音便用各种新奇的东西勾她出去晒太阳。有时候是一支柳条编成的冠,有时候骗她去外边玩,明明说了来回都背着她,却只在去时背着她,回程时拉着她一步步往回走。

    父亲帮她种下梅树的次年,她又病了一场,外头来了个木簪旧衣、手持光秃拂尘的道士,要父亲送她去护国寺住一段时间。

    父亲病急乱投医,把她送了过去,沈音便趁着春天,和她一起种了一株桃树,还说等桃树结果子的那一天,他就准她吃个痛快。

    那时候她还太小,满心地想着日后桃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沈音说了句什么。

    很久后她才想起,沈音说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也是在养病的那几年里,她性情乖戾又悲观,沈音便读故事给她听。

    她嫌弃自己是个累赘,身上又难受得厉害,便几番挑刺,要沈音作妇人腔调,读故事给她听。

    沈音望她许久,眼底的那点怒意渐渐被怜惜所代替。

    最后他一声叹息,要她答应他好好吃饭,这才读了出来。

    那天她觉得自己过分得厉害,沈音却依旧没有半句怨言。

    等她病情好些了,想要向沈音赔礼道歉,沈音便挑了个最简单的活儿给她,要她去煮一锅白粥,还说自己要效仿范文正公。

    她庆幸自己已经离开了护国寺,便做了一份香喷喷的肉粥给沈音吃。

    望着沈音面上的惊喜,她故意生事,说这是晋惠帝同款肉粥。

    沈音被气得不轻,当即分了她一碗,要她一口也不准剩。

    她望着碗里的胡萝卜丁发了愁。她从来不吃胡萝卜,但沈音喜欢,她放了好多。

    最后,沈音见她犯难,接过碗帮她解决了粥,还说下不为例。

    沈音送来带有墨痕的红梅的那天,她似乎一夜长大了,突然明白沈家哥哥对她的好,与自家兄长对她的好不一样。

    她忽然想看到沈音眼里的惊艳,想看沈音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患得患失,想要看沈音在乎自己。

    于是她挑了件最漂亮的衣服,捧着红梅去看雪,结果被沈音揪进了屋子里。

    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他生气,看他因为自己而失去了一贯的老成稳重。

    十四岁那年,沈音送给她一支簪子。这簪子漂亮得很,她却假装看不出沈音的心思,苦恼地问沈音自己该嫁给谁。

    沈音皱眉看了她很久,终于开口,问她如何才愿意嫁给自己。

    她望着素有才名的少年为她垂首折腰,看他眼里的忐忑与期待,自己心头也一阵紧张雀跃,故作无事地要他写下一百首同一副韵的诗歌。

    她看着少年眼中腾起狂喜,看着少年毫不犹豫地答应,看着少年眼中陌生的占有欲,忽然期望自己快些长大。

    比及笄更先到来的,是祖母的葬礼。

    她刚刚收到精装的诗集就要守孝三年,他便等着她,日常与她读书唱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假装没有看见诗集中的两张桃花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直到后来,徐羽说她天生凤命,利近皇帝,宫中也传来了圣旨。

    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沈音,沈音也干脆地同意另结亲事,把负心的骂名揽到自己身上。

    却也告诉她,即便不能相亲相守,但也可以相望白头。

    再之后,他金榜题名,去了翰林院当差。

    她把这桩旧事埋在心底,他拼着前途不要去弹劾徐羽。

    他被扔去了大同做巡按御史。大同兵变后,她借着喜欢顾昭的名头,偷偷地打听他的状况。

    宋恒一句钱粮充足,轻而易举地就让两人放下了心。

    顾昭三个问题问的巧,萧玥感恩于她让自己知道了沈音的消息,之后待她更好。

    只是,那天顾昭对沈音太过年轻,恐怕无法处理好一切的顾虑,一时间让萧玥很是挫败。

    她说了几句话来劝慰顾昭,却压不下心头的委屈。

    萧玥,你看呐,人家成婚盛大得天下皆知,人家担心自己男人,便能跑到皇后宫中刺探消息。

    而你担心自己心爱的男子,还要借着别人的嘴问话,即便为他正名也只能用他的年纪说事,没办法告诉别人他有多优秀,没办法告诉别人他有多老成。

    知道宋恒对她的觊觎后,她便沉默了许多,抄《道德经》抄得更勤勉了。

    后来看到了那批舞马,她回想起两人过往的交谈,忽然觉得,他肯定还会再借故送来一方砚石。

    她兴奋地不住饮酒。

    马儿屈膝衔杯、劝人饮酒时,即便她没有看向沈音,也知道他定然会与自己一同举杯。

    他求来舞马,只为了在举杯的无数人中,与她遥遥相望,与她举杯共饮。

    她按着自己的性格说进献舞马之人阿谀谄媚,却在听闻沈音为高铭进献地毯时忍不住的委屈心疼。

    沈音那么骄傲的人,为了治下百姓、为了心中抱负,向一个小了他一轮的宦官献媚。

    本来打算轻轻带过去的斥责,就这样闹大了。

    她看着沈音离席下跪,看着沈音露出左腕上的核桃坠子,靠装醉让他免于训斥。

    后来宋恒送她砚石,她也不曾推辞。

    沈音,也只有沈音,才会费尽心思地找到这么多她喜欢的东西送给她。

    重现世间、衔杯劝酒的舞马,与她头上的簪子、他腕上的红线,是他们两人在满座朱紫中最无声也最淋漓尽致的隐晦爱意。

    天地知道,时光知道,彼此知道的爱意。

    他们见面不多,却对这爱意的存在习以为常。

    这爱意就像江河雄阔、日月更替一般,是这世上最显而易见而又亘古不变的事情。

    他们以为彼此可以静静诉说这爱意,直到遇到了宋恒。

    在院子中走了一会儿后,沈音终于开口:“他有没有伤害你?有没有强迫你?”

    萧玥步伐顿住,转身望着沈音:“没有。”

    除开险些扼死她,宋恒确实没有对她动用过刑罚,也没有几番强迫于她。

    沈音皱着眉再次确定:“当真?玥儿不准骗我。”

    萧玥便笑了:“总是送我礼物算不算?还都是些金银珠宝,我让他收回去,他也总是不收。”

    “……陛下富有天下,有这份心便很好。”沈音面色隐忍:“若是陛下真心待你,你接受他,我以后再也不送你东西,这样好么?”

    “你跟他说一说,让他给你改名换姓,这样,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萧玥眉头轻轻蹙起:“阿音,若是他要你做男宠,你会顺从他么?”

    “我不否认,倘若我没有遇到你,也没有遇到先帝,倘若有这么一位少年帝王费尽心思地对我穷追猛打,我或许会被富贵迷了眼,一时心动。”

    “可我把他当儿子养,我教他该怎么为人处事。阿音,这不是强取豪夺,是□□丑事。”

    “何况,我不愿意。”

    “宁正而死,不苟而生。”

    沈音苦笑:“这倒是我也劝不动玥儿的事情。”

    一时两人对望,四周静寂无声,直到咔嚓一声轻响,一条梅枝被积雪压断,积雪簌簌落下。

    萧玥抬眼望去,沈音却依旧望着她。

    许久后,萧玥轻笑:“若有机会,我还会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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