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一片煦光倾泻,衙署门前旌旗舒卷,最后的光亮在沉重的牢门被关上时也消失了。

    念奴是在钟府里长大的,吃穿也算是比寻常人家好上一大截了,伺候的又是像钟引光这样好脾气的主子,连责骂都少有。

    她的小前半生里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然而仅仅在牢狱中提心吊胆地待了四五日,便俨然一副形销骨立的枯槁模样了。

    念奴趴在散发着肮脏恶臭的地上,头发散乱犹如蓬草,眼睛已经红肿得不能看了,身上也都沾满了血污。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往狭窄的甬道中看了又看,声音细如蚊呐:“女郎还是不愿见我吗?”

    看着犹如烂泥一般的念奴,齐意康没有生出半分怜悯,甚至还有些嫌恶地移开了眼神:“牢狱阴森,她不会涉足于此了。”

    他松开了手中的一纸契约,言辞冷若冰霜:“黄无退签字画押了,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这,特地给你带了你留在钟家的最后一样东西。”

    念奴哆哆嗦嗦地捡起了地上的卖身契,脸上露出了连日来最为惨淡的一个笑:“是我不该痴心妄想还能得到她的宽恕。”

    齐意康为从她口中听到钟引光的名字而感到厌烦,凛声怒道:“你轻信歹人,与他们合谋将引光骗到城外,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设局,你却觉得他们拿了钱便会善罢甘休,真是蠢钝之极。”

    “念奴知罪,齐郎君不必再赘述了。”念奴以一副请罪的姿态伏在地上,沉默良久,尽量平静地开口:“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是谁知会了齐郎君,女郎将会遇险?”

    齐意康拢了拢自己的衣襟,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态:“此事你告诉了谁,谁便来告诉了我。”

    事实被他残忍直白地道出,念奴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落空了,她终于放声呜咽了起来。

    自己贪心不足,想带着银子远遁他乡不假,但不想让心仪之人平白蒙受损失也是真的。

    连齐意康都没想到她最后哭泣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对钟引光的愧疚,竟然是因为赵献没有承她的情,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不识好歹。

    他对念奴这份鬼迷心窍的感情嗤之以鼻,冷着脸扔下一句话便走了:“引光让我不要越过律法处置你,真是对你最大的恩典。”

    念奴哀怨的哭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狱中传响,显得格外渗人,很快就被一个不耐烦的狱卒喝止住了。

    齐意康往外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明显干净透亮了不少的监牢前。

    他恭敬地弯下腰,朝里面披头散发的许大夫行了个礼:“许郎中,审黄无退的这几天,牵连您遭受了无妄之灾,今日便可以出去了。我在此诚心地给您赔个不是。”

    事发那日,许郎中刚走出去没一段路,就被两个衙役先拘回了衙署。

    但他的确是游方郎中,也曾行善救治过许多人,此番是被黄无退以性命要挟做事的,狱卒查明白后,倒是也没有让他受什么苦。

    许郎中抬起眼,有些麻木地回望过去:“郎君,你不怪我帮他们,故意把你们往偏僻地界引去?”

    齐意康不紧不慢地笃定说道:“医者仁心,我料定这绝不是您的本意。”

    见他是个和善大度的,许郎中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一个孤家寡人,独自漂泊在江湖上,哪个都得罪不起。但我进牢狱数日了,身上连点皮都没擦破,一天两顿好吃好喝的,想必是郎君心胸宽宏的手笔,我该谢你才是。”

    齐意康侧了侧身,示意身后的人为他送上笔墨:“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只是那天您给我的药方被毁坏了,想劳烦您再次起笔。”

    许郎中依旧有些愣神,但已经凭着脑中的记忆又写下了同样的一张药方交给他。

    从衙署出来后,齐意康便乘轿往钟府去。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钟引光就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好些时候都不愿见人,往日好友大多都吃了闭门羹,也只有齐意康还坚持不懈地日日前来。

    钟府门前,他身后帷帘垂落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对面的何愈也从轿辇上下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何愈率先别过了脑袋,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了食盒,也不与他打招呼,便拨腿往钟府走去。

    天光骤然暗淡,齐意康挡在她去路上,吐息轻慢,出语寒凉:“你来钟府做什么?”

    何愈不肯有一点退让,脸上也没了好颜色:“钟女郎遇险的事我都听说了,带了点静心凝神的药送她。”

    齐意康无心听她借口,不为所动地伸出手要接过她带的药:“引光不愿见客,我替你带进去就行。”

    何愈漠然地翻了个白眼,直直就往里闯,齐意康阻拦不及,一步不敢慢地追在她身后进去。

    两人一路吵闹不歇,听见外面的喧哗声,钟引光扔下还剩几页没看的书卷,收力捏了捏眉心:“你去看看是什么人在外面吵闹。”

    被新指派过来伺候她的侍女还没有摸准她和外面两个人的关系,回来答话时也十分小心地措辞:“齐郎君和一个没见过的女郎一块来了,似乎是,在争吵。”

    钟引光眼神略动,不禁失笑:哪个女郎?能把好脾性的齐九郎惹得与她发火?

    她推门出去,只见院中的何愈和齐意康活像两只耸起腰背对峙的狸奴,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掩袖咳嗽时也不忘用眼盯住对方。

    齐意康喘匀了气,但还是阴沉着脸,碍于钟引光的面上,只能耐着性子说话:“何女郎已经把药带到了,现在可以回了吧?”

    何愈原先还有点犹豫不决,看他是铁了心要阻拦自己,便也不再客气了,付之一哂道:“齐九郎,这话我必须对钟女郎说清楚,否则,我寝食难安。”

    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钟引光也不好再置身事外了,她快步走到院中打起了圆场。

    先是拍了拍齐意康的手臂,又对何愈问道:“不知何女郎找我是要说什么事?可否让齐九郎也在一旁听着?”

    “我要说的这件事,齐九郎自己也知道。”她斜睨了齐意康一眼,冷哼一声:“他若是执意不走,我还能将他打出去不成?齐九郎请便吧。”

    看她对齐意康有着天壤之别的前后态度,钟引光是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没容她多想,何愈接下去说出的话就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响开来:“齐九郎告诉我说,他命格中日柱在丙午,天然带着羊刃神煞,还有什么伤官之类的,听得我云里雾里。”

    何愈面露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钟女郎也听不明白是吧?总之,是折损妻子寿运的意思。”

    钟引光没有接话,她虽然面色镇定,实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鬓间的朱钗也微不可见地在发抖。

    何愈抿唇缓了口气,咬牙开口:“我先前想着,会不会是齐九郎说了假话蒙骗我。但我细思过后,便觉得不会。就算他再怎么和我不对付,也不至于往自己身上泼这么大的脏水。”

    她短促地向钟引光眨了眨眼:“我实在不忍心你对此事一无所知,才冒昧前来。今天当着齐九郎的面让我说出来更好,无论真假,我是不愿再在他眼前自讨苦吃了。”

    何愈一口气说完,也没给别人留说话的时间,指着自己带来的药嘱咐道:“听闻你遭歹人劫掳的事,这是我给你带的静心凝神的药,你晚膳后喝一碗,必定能睡个好觉。”

    虽然她不像带着恶意来挑拨的,但钟引光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解释的话该从何说起,索性将错就错地收了她的礼,谢道:“何女郎有心了。”

    何愈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便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开了。

    她才走出院子,钟引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何女郎赤忱无比,我说她今天怎么对你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原来是你对她说了这件事。”

    齐意康的脸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了,此刻听到她故意缓和气氛的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用余光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钟引光笑眯眯地看着已经陷入沉默良久的齐意康,语气温和:“九郎,我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想着会用这种事来让何女郎知难而退?”

    齐意康看也不敢看人,用近乎是耳语的音量说道:“我不在乎她怎么想我,只是怕她又在你面前提及此事。”

    他的意思准确无误地传进钟引光心中,使她怦然悸动了一瞬,也赶忙错开了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齐意康咳了一声,重新说起另一件事:“我今天来是为了告诉引光,黄无退签字画押了。虽然之前他收过金家的好处,但此次事件确是他一人谋划的,依我看这便是实话了,否则他没理由替金家死抗。”

    说到这,他的语气又活泼了起来:“不过引光不必担忧,就算这件事上没有金家的份儿,他们占地避税的事儿也是摘不干净的。衙署中还有与金家勾结的腐败之人没查出来,此事便移交了御史台和仓部司共同追查。”

    钟引光不停地颔首应声,呵笑道:“倒也合理,金掌柜这回也算咎由自取了。”

    齐意康知道她向来颍悟,此时便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她说完,也不像之前几天似的磨蹭不走了,顷刻间便也要告辞。

    钟引光伸手向他一点,面不改色地哎了一声:“九郎这便要走了吗?旁的什么话都不同我说了吗?”

    天高气清,花荫絮风在她和齐意康身上萦徊缠绕,他站住脚步,久久不语。

    再回首时,微笑中夹杂了难休的隐痛:“引光,我体弱多病,但连年三餐不断的用药膳调理身体,现在已经康健了许多。可这克妻命格,我束手无策,无法可解。”

    二人间心照不宣的隐秘心事在晏然的天光之下被直白摊开,齐意康垂眸,缓缓伸展掐进肉里的手指。

    他不再顾影而叹,再开口已然变得坚毅:“我只向引光说我能做到的,齐意康此生的结发妻子,唯有你一人位置。若引光有半点顾虑,我便不会奢求身份,但求能够常伴于你身侧,绝无一句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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