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垂花门内,钟引光睡在艳盛的桃李之下,她以书覆面,挡住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的日头,她的耳边簪着一瓣粉雪,身姿舒适自在。

    但她被遮住的面庞却是愁眉不展的,钟引光已经因为钱庄的事在心中思量了整整一天一夜。

    好在无论赵掌柜再怎么生气,也绕不开先前订立的白纸黑字条约,而条约中又已经规避了所有预先可以想到的风险,他想要在此处做文章不是一件易事。

    天外宴然,念奴忙不迭地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女郎,快来尝尝这酸梅汤,刚从清泉寒水中取出来的。”

    钟引光一骨碌坐了起来,把脸上的书掀到一边,大为惊喜地看了看冰杯中澄澈诱人的水红:“光是看着就流口水了。”

    她接过冰杯,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念奴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真心实意地笑了一笑。

    倏尔间,灵光闪过,钟引光握紧了手中散发着冷冽寒意的冰杯,全然不觉自己的手指都已经被冻红了。

    原本她觉得阿兄在此时跑出去游山玩水是极不明智的,但也因为他这一走,正好为自己行事提供了许多便利。

    虽然阿兄特意吩咐过不可轻举妄动,但不过请高掌柜吃顿便饭,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吧?

    钟引光一边喝着爽口的酸梅汤,一边指指念奴:“念奴,你去预定下金谷楼二楼最好的位置,再去元盛钱庄一趟,务必要请到高掌柜。”

    一听这话,念奴便被吓了一跳,她愣怔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女郎,家中不是向来不与除了赵家以外的钱庄打交道吗?怎么好端端的要请高掌柜?”

    念奴说的是事实,她有疑惑也很正常,毕竟昨天赵献来告诉钟引光的话,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钟引光不愿宣扬此事,只强硬地对她摆了摆手:“你只管照办就是了。”

    念奴依旧没挪动脚步,她使劲咬了咬下唇:“也说不好高掌柜会不会应允。”

    钟引光把酸梅汤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空杯和托盘相撞发出的声音让念奴心头也跟着一抖:“你有所不知,高掌柜决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摆阔的机会,他一定会来的。”

    念奴眼眸一暗,这下连期盼高掌柜拒绝赴宴这条路都行不通了,她不敢逾越再劝,只得照办。

    歌台水袖勾起珠帘,金谷楼热气掺香,檐铃被风吹动了几回,在暝钟响到第四声的时候,高谨姗姗来迟。

    他一边拱手抱歉,一边刻意夸大言词:“误了时辰,钟女郎切勿怪罪,生意那边的事非得我亲自处理不可,实在是无法脱身。”

    钟引光对他的笑容近乎到了谄媚的地步:“哪里哪里,高掌柜肯赏脸,便已经是不胜荣幸了。”

    高谨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钟女郎客气了。”

    他毫不掩饰地扭头看了一圈气派豪奢的菜品,才对隐隐展露笑意的钟引光夸赞道:“钟女郎这位子挑的好,菜色也齐整美观。”

    这两句话倒是像他真心所发,钟引光早有预料,此刻便只是轻松地一笑置之:“高掌柜满意便好。”

    她主动起身,先为高谨倒了一杯酒:“高掌柜近来身体可还康健?少喝一点酒不打紧的吧。”

    高谨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的酒杯:“区区几杯酒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钟引光坐下后,还什么都没谈,高谨便已经一连喝了三杯:“满上,满上。”他还在继续吆喝着。

    钟引光便有些坐不住了,她把手压在酒壶上,带着薄笑看人:“不急倒酒,我们叙叙话再喝不迟。”

    高谨有些讶异,他没想到钟引光看着老成周到,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沉不住气。

    于是,他甚至还把酒杯往钟引光手边推近了些:“边喝边说也一样。”

    钟引光有些忧心,但还是依言为他斟了一满杯,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高掌柜,听说元盛钱庄在沧州也开张了,这可是件喜事啊,我敬您一杯。”

    高谨飞快地与她碰了个杯,眼睛再次转回台上奏乐的歌女:“多谢多谢,做点糊口生意罢了。”

    钟引光再三斟酌,还是很认真地将谋划道来:“说来也巧,我过些日子要去沧州探望一个亲戚,想来要住上一段时间。手上也恰好有笔用不上的钱,就想着存进元盛钱庄,到那边再取。”

    听到生意上的事,高谨才放下酒杯,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慢慢悠悠地问道:“如我所知无误,钟郎君和通汇钱庄的赵掌柜私交甚笃啊,怎么到了钟女郎这儿,便要舍近求远了?”

    钟引光滴水不漏地把问题挡了回去:“我阿兄是我阿兄,我是我,当然不能混为一谈了。”

    她顽笑着问话:“怎么?生意都送上门了,高掌柜还要把赚钱的机会推到别人手中?”

    高谨表情有所松动,他马上矢口否认道:“自然不会,钟女郎看得起元盛钱庄,我这个掌柜高兴都来不及。”

    他陡然停顿,半天才问:“不知钟女郎手上的闲钱有多少?”

    钟引光但笑不语,对他比了个手势,高谨瞬间瞪大了眼睛,心中叫嚷起来:好家伙,这数目也是闲钱?

    钟引光移开视线,今晚第一次端起自己的酒杯,一杯下肚方才问道:“怎么样?高掌柜。”

    高谨稳住心神,咽了口口水,表情又吊儿郎当起来:“钟女郎,这数目太大,得容我回去清算清算才能给你准信。”

    钟引光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冷淡,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人:“高掌柜可是有什么顾虑?”

    高谨灌下一杯酒,沉沉抬起眼皮看她:“钟女郎多虑了,只是您也知道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自然要算清楚才能给您回话。”

    钟引光收了笑,冷冷追问:“那需要多长时间算清楚,烦请高掌柜现在就给我个准话。”

    高谨“唔”了一声,吐字很慢:“这也不好说,快则数日,慢则十数日,要是钟女郎急用,可以另寻别家。”

    钟引光着实有些被打击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她垂头丧气地捧住了自己的脸。

    高谨看她是不打算再给自己倒酒了,便索性自斟自饮了起来,毕竟这么好的一桌酒菜,可不能浪费了。

    皎月稀星,如白练似的光辉照不透金谷楼的蔽天烟焰,钟引光在一片怅然心境中想起了钟琢玉。

    自己只是第一次单独和生意人吃饭便觉得不自在,而阿兄早在束发之年时便接手了披金坊。他应该早就习惯了和别人应酬周旋、逢场作戏了吧?

    这年少扬名的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心酸血泪,上次吵架时自己竟然还用这个刺痛人,真真是不该。

    钟引光吸了吸鼻子,为避免自己在外人面前失态,也开始给自己一杯一杯的满上酒。

    两个人闷头喝了一阵,期间钟引光还是给高谨添了几次酒。

    酒过三巡,高谨酒气上头,把手握成拳抵住自己的额头:“在金谷楼喝酒就是痛快。”

    “痛快痛快。”钟引光虽然连声附和,但心中对这种感叹提不起一点兴致,只想见缝插针地让他再考虑考虑。

    她拎起酒壶,佯作醉意地往高谨还半满的酒杯中接着倒酒:“高掌柜,这赚钱的事还是要上心,您盯紧点,清点完了来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高谨嘴上答应,手上却并不拦她动作,任由钟引光把酒倒得溢出去后自己收了手。

    钟引光彻底被他磨没了脾气:得,今天这顿酒就当白喝了。

    与金谷楼辉煌的灯火相对的,是天上蜿蜒的星河,有几颗尤为清亮的星子照在齐意康身上,他叩了三下门,不待里面回应便直接走了进来。

    电光火石间,钟引光快速地对他眨了眨眼睛,齐意康眼中静水微澜,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确认他收到自己的暗示后,钟引光大咧咧地发问:“齐九郎,你不在家中温书准备明年的春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转头与高谨嬉笑一声,吐字不甚清晰的:“高掌柜看见来人了么?还是说我已经喝得出现幻觉了?”

    高谨一下便抓住她话中提到的重点,目光中的醉意也消散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齐意康,顺口敷衍道:“并非幻觉,我也看见了。”

    本朝中士农工商等级森明,已经出台了明确的律法,唯有士农两类人可以通过读书来考取功名,而工商则连参加科举的机会都没有。

    来人颀而白如玉肪,清风雅致,绝非农户出身。

    齐意康在钟引光另一边坐下,很有耐心地和她说话:“我今天去府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你回来,便直接来找你了。”

    钟引光没接话,只抑扬顿挫地接着问:“许久不见齐九郎,不知你的行卷都送出去了吗?”

    齐意康虽然疑惑不解,但想到刚刚她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便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已经给有可能参与审核春闱的使君都送了一份了。”

    钟引光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也在上面停了片刻才拿下来:“甚好,甚好,你的字儿好看极了,届时他们必定能认出来,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哇。”

    齐意康被她夸得有些飘飘然,自喉腔滚出一声闷笑。

    听他寥寥数言便透露出深厚的人脉根基,高谨把身下的座位搬得离钟引光近了一些,探身向齐意康询道:“看起来这位郎君和钟女郎倒是娴熟得很。”

    齐意康笑得露出了牙齿:“掌柜慧眼,我与引光的确很是交好。”

    他说话的同时,也不忘把钟引光的椅凳往自己这边挪了一挪。

    高谨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已经不太清醒的钟引光:“今晚本来是谈生意的,谁承想,这都还没聊几句正事呢,我们便贪杯喝多了。”

    他的话虽然是对着钟引光说的,眼神却一直往齐意康身上望去。

    钟引光也没有否认,她矮了矮身子,低头喝了几口茶水。

    齐意康面色罕见地浮现出一抹狡黠来:“我有个提议,明天再摆一桌筵席,到时候我陪着引光一块来,必定不让她再喝多了。”

    此话正合高谨的意,他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如此甚好。”

    齐意康站起身来,扶起浑身乏力的钟引光,笑的有些意味深长:“那今天便散席吧,也让引光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养足精神。”

    高谨陪同着站起身:“郎君此言在理。”

    齐意康先把钟引光送上轿,又和高谨两人寒暄了几句。

    轿中,钟引光端庄坐好,齐意康掀帘上来后,见此情形只是眉眼柔和地笑了一声,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倒让钟引光有些不自在了。

    她蜷在角落里,讪讪地问人:“我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齐九郎就觉得不意外吗?”

    齐意康看着她,神色无比柔软:“我见过引光喝醉的样子,与今天相去甚远,可见只是做给高掌柜看的。”

    钟引光侧着头看向外面向后倒去的街道,故意避免与他对视,看起来也有些心虚:“九郎会怪我故意装醉吗?”

    齐意康一如既往地对她坦诚道:“正好相反,我还很庆幸自己的身份能帮到你。”

    钟引光舒了口气,眉眼处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淡淡喜色,她沉默一会,忽然声转:“齐九郎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昨天看你表情不大好,我回去后便也惴惴不安的。”齐意康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引光既然听到高掌柜说的话,那便不用我再赘述一遍了。明天,我陪你一道去。”

    钟引光轻“嗯”一声,睫羽扑合,缓缓勾起一弯笑:“多谢齐九郎。”

    此间静好,夏夜晚香也不及她绽放的笑脸,齐意康渐渐抿唇笑开,珍重地道句:“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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