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苏蓁蓁惊仡地猛然抬头,目瞪口呆地僵视着面前身着墨绿官服的中年男子。

    “你是说我失忆了?”

    御医点点头,方心曲领上的脸庞面不改色。

    “小姐,你还认得我是谁吗?”仲芷仍不死心,接连发问道。

    闻成周轻咳了一声。他一直站在御医身后,从进门的那刻起,视线便穿过御医,紧黏在卧病在床之人的身上。

    此刻,他见苏蓁蓁活蹦乱跳的,并无大碍,克制着自己,不露声色地自身后轻拍御医的肩,唤他出去询话。仲羽见状也跟了出去。

    还坐在床榻上的主仆二人并未注意到他们四个的动作,仍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着。

    “我怎么可能失忆呢?这我自然知道,你是仲芷啊。”苏蓁蓁似是没将御医的话放在心上,呐喊着不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仲芷已然觉察出来,小姐并未失去全部的记忆,应是只失去了自来神都城后的记忆,还当自己在江南的家中。

    “好在小姐没忘了我。”仲芷潸然泪下,泪珠啪嗒啪嗒地拍打在苏蓁蓁的衣裳上。

    她与她一同长大,相伴这么多年的情分和记忆若是被遽然忘记,她定会惆怅断肠。

    仲芷抬手随意地抹着眼泪,泪水顺着雪白的颈子流下去,沾在了衣襟处,淡粉色的衣料被染得渥赭。

    苏蓁蓁装作不在意地冲她咧咧嘴,道“我怎会忘了你?没事的。”干裂的朱唇挤出一抹笑,开裂之处扯得她发疼。

    小丫鬟煞有眼色,还没等自家小姐和大姑娘发话,便手忙脚乱地为主子端来了一盏温水。

    仲芷本想插手喂她喝,苏蓁蓁却抬手直接接过,晶亮的眸子朝眼前人微微一笑,道,“我无大碍。”

    苏蓁蓁早就觉得舌敝唇焦,喉咙发干。

    她如同八辈子没喝过水般,吨吨吨地喝完了一杯,中途气都不带喘的。

    左手摩挲着已被喝空的茶盏外壁的花纹,她昂首对小丫鬟道,“这青釉莲子盏甚是灵巧别致,再替我添杯水。”

    仲芷反首对小丫鬟吩咐道,“去,把壶给小姐端来。”

    -

    此时,屋外。

    “你说,她真的失忆了?那岂不是忘了我?”淡青色的身影在檐下立住,初生的远日将他的影子拉长,显得他身形更加峻峭。

    听了这话,御医和医士还有刚迈过门槛的仲羽闻言哄堂大笑,暗自腹诽道,他怎得这样没出息。

    碧落之上,闲云飘浮不定,流光映照在他丰采高雅的面容上,少年眸清似水又裹挟着一丝妖惑的丹凤眼仿佛要一不小心渗出泪珠。

    他显然是急了,又追问道,“那她如何能想起我?”

    御医敛了敛笑,摇了摇头正色道,“看缘。”

    闻成周沉默不语,方才听闻她苏醒时的雀跃荡然无存。

    “还有一事,请大人将这封信并这小物件儿给阿姐带去,就当是此次的谢礼。”他并未躲着仲羽,而是在其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和一块高古玉衡,恭恭敬敬地递给眼前穿着墨绿色官服的男子。

    “劳烦大人了。”又从衣袖中捡出一锭金子奉上。

    除了此次,闻成周还从未求过阿姐什么事。他自知此人定是阿姐的心腹,可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不能让人家大清早的来回颠簸,捞不到油水,白忙活一场。

    他亲自送走了御医,又重新走进她的寝阁。

    一走近她的床榻,他便发现床头一只纹银淡粉色花鸟纹香囊好端端地躺在枕侧。这不正是自己丢的吗?

    方才蹙迫,在她的榻前徘徊良久都并未发现此物。

    此前,闻成周依据她心虚的反应已大致察觉出是她捡走了自己的香囊并未归还。

    如今他很想质问她,奚弄她,嗤笑她,挖苦她......但...她已全然不记得这些事儿了。

    他仍想戏谑她一番。

    “大人可还记得我?可还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事要做?”他仍不愿接受事实,想要努力一把。铿锵的话音硬生生地打断了主仆二人娓娓不断的软谈丽语。

    空气瞬间凝滞在此刻,苏蓁蓁思忖片刻,就是怎样都想不起面前这气质如兰,逸群非凡的公子是谁。

    她尴尬地蜷缩起脚趾,侧身询问坐在一旁的仲芷这男子是何人啊?

    闻成周面上仍是缓缓轻笑,内里已是颓背不堪。他微微挑起浓密挺拔的剑眉,上扬的丹凤眼此刻窘迫得下垂,分明是他立在这俯视她,气势却瞬间短了一截。

    他没想到,她俩畅谈了这么久,竟然只字未提起他!?

    顷刻间竟吃起了仲芷的醋。

    他可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内心零落难堪,几乎要哽咽出来,他并未想起自己还寻问了第二个问题,只是当下不愿再立在这儿。

    并未留下任何话语,闻成周气势凌凌地剜仲芷一眼,无奈地拂袖转身,蹬着一双漳绸云缎靴扬长而去。

    屋内,仲芷滔滔不绝地收拾着残局,向自家小姐说道起闻公子的千好万好。

    屋外,飘飘绒絮缆转在芳晨中。闻成周并未乘马车,而是沿着开封府一路走回了寺。

    他一路纵酒,直接抛了玉注,秀美雅致的手指轻掐着执壶,扬头往口中灌酒。

    酒量好如他,也是俊颜浮上一层薄红,素日里风姿挺秀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妖冶,他迈开长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入了寺院大门。

    回到永安寺福地,他收敛了举止,脊背板得挺直,将空空如也的掐丝珐琅执壶揣入怀里,同正在清扫的僧人道一声早。

    那僧人纳闷,心里犹疑,暗自犯嘀咕。

    “闻公子今日怎如此乖顺?”

    闻成周仿若听到了他低声的嘟哝,回头冲他笑笑,道,“无事。”

    此时的他,醉玉颓山,爽朗清举,全然没了平日里端着的几分温润端方,正应了他浪荡公子的“美名”。

    行至自己的一方院落,他大老远就看见贴身侍从站在门前迎他。

    今日他走得急,并未带侍从,向阿姐去了信后便孤身一人跟着仲羽前去府衙后宅看望苏姑娘。

    侍从本想上前携着他的臂扶他进屋睡觉,却没料到闻成周主动冲他扑了过来。他一时不备,闪躲不及,被他扑到在地,脊背生生地压弯了院门口的一颗修竹。

    二人双双扑跌在地,他成了主子的肉垫。

    见主子并未动弹,他斗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臂侧,并无反应。

    他本想推开主子将他搀进院中,却骤然感到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胸前的衣襟好似已经浸湿了一块,黏黏地扁塌在里衣上。

    他惊诧万分,心想主子莫不是喝多了吐在自己身上了?眼中流出一丝无奈,只想快点把公子推开。

    还未等他伸长双臂动作,又发觉自己身上这团淡青色的沉重身影开始发抖,小兽般的抽泣声和呜咽声从自己身上传来。

    他倏地怔愣在原地。

    主子竟是在哭?他凝着主子毓秀的俊脸想忍住笑,把自记事以来所有悲伤的事情都想了个遍,却还是没憋住,仰天大笑不止。

    “莫不是在苏小姐那里受了什么情伤?”他暗自腹诽道,愈想愈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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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后宅。

    苏蓁蓁耐着性子听完了仲芷说闻公子这儿好,那儿也好,总之就是哪哪都好,又听说自己还有案件未结,连声嚷着自己的病已痊愈,唤仲芷帮她更衣。

    她的脾气好像比原先更加娇矜了。

    仲芷又拗不过她,只好乖乖地听从,把初冬穿的夹绒褙子为她套上,又抬手为小姐将褙子上相连的小袄帽戴上。袄帽围边匝了一圈毛茸茸的兔毛毛领,柔细的毛儿光洁蓬松,并不扎脸。

    皦玉色褙子闪着淡色光芒,衬得她本就白腻如羊脂玉的肌肤更加温润动人。

    少女一袭素裹立在死牢门前,身后跟了个身着粉色窄袍,嫩粉如桃花般的丫头。

    二人小脸均冻得粉扑扑的,水灵灵的,看着美丽得紧。

    苏蓁蓁转头向身后的婢女挑刺道,外面也没你说的那样冷啊。

    就见到她垂着眼帘迈入了死牢,正穿梭在逼仄阴沉的廊道中时,她倏忽感觉到脊背有些发凉,一滴冷汗沿着脖颈落下。

    紧了紧身上的夹绒褙子,她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身体变差了还是胆量变小了,她竟在正午春阳灿灿时流了冷汗。

    那雌雄大盗还如昨日深夜时一样,老老实实地被分别圈禁在两间相隔甚远却同样是褊狭的牢房之中。

    苏蓁蓁来到关押那个女盗的牢房,并没有叫狱卒帮她启钥,而是手执一根长杆,站在监栏外戳动狱内的囚犯。

    她如今身子还有点虚,万事都得审慎仔细,冒失不得。

    死气沉沉的牢房中好像有了微弱的动静。

    人慢吞吞地扭动起来,她也许是想挣扎开脚镣和绳索的束缚,也许是想从苏蓁蓁的棍下逃脱开。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如砧板上的鱼一样垂死挣扎。

    苏蓁蓁见她始终不吭声,于是率先开口发问道。

    “你叫什么名?”

    那女子并未回答,垂着头不作声。

    牢内如一潭死水一样死寂。

    “据我所知,你们二人名作王若黎和天柯,是从京兆府流窜到神都城的,一路上不断作案,打劫抢掠富商巨贾数十人。”苏蓁蓁合上军巡使递来的册子,镇定而肃静地用如炬的目光盯着她。

    女子面上还是风平浪静,内心却起了丁点儿狐疑,猜忌自己的搭档道:

    自己明明并未交代一字,为何面前这小娘子竟知道这么多相关信息。难道是他与这判官暗中达成了交易,欲把罪责全权推到自己身上?

    不不不,不可能,我与他相恋多年,甚至有了肌肤之亲,又一起惩恶扬善,他怎会出卖我?

    其实方才向她透露的这些消息只是汇总了各路州府汇报上来的消息,甚至还附上了通缉画像。

    她看那女子仍是垂着头不看自己,赞许地朝军巡使递了个眼色,表彰他总结工作做得细致。

    见这女子仍不说话,她心生一计,暗中怀柔,咬死了这男子为保住性命出卖了她。

    自古以来,话本子里都是写女子情深义重,却惨遭男子背叛,她今日为了破案,也要编排这么一场大戏。

    更何况这女子看起来也当真是对她夫君情真意切。

    “你便继续包庇他下去,咬死了是自己干的。你可知?他那边审讯完毕,已将你供出来了。”

    苏蓁蓁佯装作刚审讯完男盗的模样来诓她。实则却是从蛛丝马迹中还有沿路各州府的通缉文牒上获知的消息。

    “他说是你扮作柔弱的小娘子,去到人家府上就说‘我自小没娘,孤苦伶仃,如今就连爹爹也病死了,为葬父甘愿卖身做妾,做奴做婢当牛做马也成’那些管家见了你的娇美容颜,腰肢婀娜,必然是会禀报老爷或自己起了色心欣然答应。

    你又借口拖延时间,称要替爹爹服丧几日,不能服侍他们。他们心里觉着都是煮熟的鸭子了,不就几日吗,这瘦弱的小女子能飞到哪儿去。

    待你花费一日摸清了府内地形,当夜便与天柯联系,盗走所有金银财宝,若是被人家发现,便先礼后兵,若是再不从,便掏出匕首,凶相毕露。”

    “我们那是劫富济贫!你懂什么?”那女子突然提高了声量,怯弱的嗓音变得刺耳起来。

    她努力挺直了荏弱的腰板怒视着苏蓁蓁,看起来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猛虎,下一秒就要扑食上来撕咬面前的人。

    隔着小孩手臂般粗的铁铸监栏,能奈我何?

    苏蓁蓁丝毫不惧怕眼前怒目圆睁的女子。更何况,她还拖着脚镣,双手也被紧铐在一起。

    “劫富济贫?你知道什么叫做劫富济贫吗?劫富济贫需要伤害无辜百姓吗?我就问你,那孩子是怎么死的?你又为何要报告给官府?难道是为了挑衅我们吗?”苏蓁蓁直奔主题,不与她做过多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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