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大夫马上就来了!”仲芷低呼着苏蓁蓁的名字,想让她保持清醒,别一觉睡下去。
苏蓁蓁在江嵇走后没多久便发了热,到此时还未退。
娇面微红,泛着热腾腾的雾气,悬在香榻上的纱幔被从紧闭的轩窗缝隙中吹进的轻柔熏风微微吹动,云烟缭绕,似是蓬莱仙境。
苏蓁蓁烧得头热面赤,却如同寒冬腊月赤着身出门一般,寒意不止,浑身打着哆嗦。她整个人团作一团,蜷缩在鹅绒被衾中,欲图保持热量,攫取更多的温度。
这绸衾在平日里本是万分恽厚温暖的,只有严冬腊月才须拿出来盖,可此时,它紧实地覆在她身上,她仍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仲芷心中默念快点发汗,快点发汗,发了汗基本就无大碍了。
苏蓁蓁的心好似缱绻缠绵在雪池冰窖中。因受寒邪之毒侵袭,她的头脑已混沌不堪,恶寒耗损三阳卫气,手足逆冷,侵入肺腑。
仲芷一趟又一趟地用银盆中的冷水浸湿帕子,稍微拧干至不滴水反复地置在苏蓁蓁额上,口中不安地碎碎念道,“昨夜都说了我去取伞,你就是不愿......伤寒可不是小事儿,说不定就一命呜呼...”
话音未落,她“啪”的一声抬手给自己掌嘴。
“呸呸呸,说这不吉利的话。”
昨日的经历还真是荒诞,奇得令人叫绝。
明明是休沐的大好日子,却经历了这么多令人糟心却难忘的事儿。
先是清早举杯邀酴醾,酒未下肚便有案子不可推脱。
后是午时好心送证人,雌雄大盗设计投毒绑架虐待。
再是深夜淋雨解闷气,三年未见的竹马乍然再出现。
此刻,尽管苏蓁蓁内心中分外想从榻上爬起来,拖着病体去审凶犯,可她已经烧得稀里糊涂,不省人事了。
甚至已毫无倔强和还嘴之力,只是软趴趴地仰面躺在榻上,不再负隅顽抗,任由仲芷处置。
苏蓁蓁抿着唇,轻喃着什么,仲芷听得不真切,于是发声询问,“江嵇哥哥?江嵇不是还奄奄一息地在华山治病吗?闻公子?你说找闻公子来?他有法子医治你?”
她并未放在心上,而是请了大夫来诊治自家小姐。
窗棂外莺语绵蛮,斜红淡蕊,清香缕缕,明媚得叫人丝毫看不出昨夜下了大雨。
仲芷悉心服侍苏蓁蓁喝下苦不堪言的汤药。
这汤药苦如黄连,涩口难忍。
苏蓁蓁可谓是喝一口吐一口,汤药没喝进肚里多少,帕子倒是被胃里的苦水和汤药染得由缯色变成了绾色。
“......大夫你可有什么别的法子?”仲芷焦急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老大夫,因得慌张,声音有些发颤。
两鬓斑白的大夫抬起长满褶子的眼皮,用如同朽木般枯槁的手捋起一撮山羊胡须,又缓缓闭紧了眼,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她不喝药,若是这样拖下去,就是神仙也难救啊!”
盯着小娘子眸中饱含着寻求帮助时的哀求神色。他顿了顿,犹豫了须臾,最终还是开口补充道,“除非是宫中华佗在世的御医来,才能妙手回春,救她一命。”
“御医?我家小姐不过是寻常的小官吏,哪儿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请来宫中的御医?”
仲芷急得抓耳挠腮,急赤白脸之时,蓦地想起小姐刚才的呓语。
那个江嵇哥哥山高路远的,她寻不见,闻公子她还寻不见吗?
她呼声唤仲羽,他却未听到。
于是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廊,仓促地拍了拍站在门口的仲羽----她一母同胞的亲哥。
仲羽原本右手握着剑鞘,抱着双臂立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猝然被妹妹一拍,竟吓了一跳,问道,“小姐如何了?”
“你快去寻闻公子,捎个口信就说小姐发了高烧,久久不退,大夫也没有办法,让他想想办法。”仲芷一口气秃噜出一长串话。
他没有细问,只是猛地点头应下,刻不容缓地转身去办。
流星赶月般地带着闻公子来到了小姐的病榻前。
“要说这闻公子,真是讲义气,听了口信即刻启程,这么大老远儿跑来,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仲羽亲昵地对妹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他在情爱方面缺根筋,并未开窍,只是心觉自家小姐与闻公子的友谊甚笃。
就像,他自小便做小姐的护卫,从未觉得隔壁府上的江嵇与自家小姐有什么玲珑心思。只是觉得他俩是像自己和仲芷一样心有灵犀,兄妹情深。
仲芷抬眼嗤笑地,口中却并未说出什么话语。
闻成周今日换了一身淡青色如烟薄纱长衫,他走到近前,怜惜地凝眸攫她,目光仿佛要在她身上刻出深入骨髓的印记。
他不安地在她的榻前踌躇着,脚步轻而徐,看着沉着,细心人却能从中察觉出几分忧虑烦躁。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胶着地随着他移步。
工巧的四方寝阁中充斥着寂静而焦灼的氛围。
“闻公子,你别晃了,可想出什么法子了?”仲芷觑着他,蹙紧了细眉。
男人的步子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忐忑地咽了咽口水。仍凝着床榻上的她,眼中漫溢出复杂的情丝,并未作声回答。
他去了信,只是不知那御医是否能这么快赶来。
仲芷本以为,凭闻大公子的韬略玄机与面面俱到,随便想个法子也能请来杏林妙手将小姐医治好。
可过了这么久,还未见他想出什么法子。
即使她心细如发,此时也浑然不觉刚还同自己发憨气的自家哥哥已不在身后。
一声“御医到了”的通传打断了她急躁的质询。
他终于松了口气,高悬的心轻轻地落了地,眸中迸发出心疼的微波,他弁迫地发声向御医阐述道,“她昨日劳累,又淋了雨,受了风。喝下的汤药没多久就全吐出来了。”
少年的嗓音清冷,温润,如玉石之声。
仲芷僵在一旁瞳孔发紧,眼都看直了。她只是希望闻公子能有法子,却不曾想到他当真请来了御医。
她因照顾了小姐大半夜而感到身骨酥麻,又因错愕而沉沉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快给御医递个座儿。”闻成周转眼看着身后如木头疙瘩一样杵在原地的丫鬟,吩咐道。
“好,好。”仲芷连声应下。
这御医是位年纪不大的主儿,看起来也不大在意那些规矩,并没有苛责主家的怠慢。
仲羽麻利地替妹妹搬来了一方楠木琴腿圈椅。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遑急地想得到御医肯定的答复。
御医却转头对着他们责斥道,“往后退退,莫围得这样近,挡了新鲜空气。”
围得密不透风的众人闻言快速后撤几步,腾出地方。
御医从袖中抽出一方轻纱绢帕和一块软垫,将垫子衬于苏蓁蓁腕下,屏气凝神地为她诊脉。
仲芷看到他拧了拧眉,又眨了眨眼,瞳色由锃亮变得黯淡又逐尔变得光亮,吩咐站在一旁的学生也上前试着诊脉。
“是风湿之邪相合之症,状为暴发型高热、昏厥、畏寒、呕吐。应当以火针施于肾经、大肠经穴位,至微微发汗,方可温阳壮寒,解阳虚寒盛之气。”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少年正言令色,乖巧地向老师汇报。
他天姿应当十分高,在老师闻言朝这位嫡出弟子欣慰地连连点头时,便替老师拿来针灸袋。
御医从软团儿中抽出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依次刺入相应的穴位中,又转动手指施以针法。
如果说之前苏蓁蓁是感到心如雪泥,苦寒霏霏,现在却是仿若一脚踏上云巅一般松软柔缓,好像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脱离凡尘。
慢悠悠地唤来仲芷,御医命她替苏蓁蓁翻个身,并把颈项处的衣物褪开。
男子们闻言纷纷回避,转身向门廊走去。
“你看,此步是热灸。”他说着用火折子点燃了艾条,卷起苏蓁蓁的衣袖,以之熏烤列缺穴、大椎穴、风门穴表面的肌肤。
苏蓁蓁感到厥冷的手足逐渐升温,一阵和煦的暖流从心胸中由内而外地潺潺流淌。头脑中的炽热也逐渐消弭,由上而下地转移到了全身。
她不再像被打入地狱那样周身冰凉,头脑和身子都恢复了正常的温度。浑身的活力肆意奔流。
苏蓁蓁陡然惊醒,脑袋里还稀里糊涂的。
瞧着自己俯卧在榻上,身边两个陌生男子正在对自己施以针法和火灸。心里畏怯极了,冲着仲芷问道:“他们是?”
“小姐!您醒了!”仲芷惊喜不已,浑然忘了小姐方才询问自己的话语,急冲冲扑上去拉住她的小手。
喊声大得惊动了廊下的众人,他们络绎不绝地赶来。仲芷见有人来了,想替她掖掖被角,却又碍于银针的阻挡无法操作。御医见了出言道无妨,将银针逐根拔下,插入针灸袋中。
此时苏蓁蓁与仲芷面面相觑,发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你这是在府中啊。”
仲芷纳闷地俯视着自家小姐,猜忌她莫不是烧糊涂了失了忆。
身后的纷至沓来的众人也闻言怔愣在原地。
“在哪个府中?这不是我的闺阁啊。”苏蓁蓁思虑一瞬,冲她坦然了自己的疑惑。
立在榻前的丫鬟闻言愕然停顿了一刻,又倏地攥紧了自己掌心中的小手,“小姐?小姐?你莫不是烧糊涂了?”
御医一行人站在一旁听着眼前二人的对话,一直沉默不语。此刻,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怕不是烧得太久,发热的温度又太高,失去了一段记忆?”
“这可怎么办是好?”仲芷慌了神,快要急哭了,从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求助似得望向御医与闻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