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阴沉着粉面不说话。之前绰约柔美的姿态已全然不复存在。
她伸着腿屈坐在肮脏的地面上,发丝乱蓬蓬地打着结,身上皮肉翻开的伤口上面已干结了黑色血痂,衣裙也沾满了褐色的血污,残破如缕,勉强遮蔽着她削瘦的躯体。
“是不是还以为你与他郎情妾意,至死不渝?那都是放屁!”苏蓁蓁见她还犹如困兽之斗,决定延续方才的策略--离间之计。
抱着棒打鸳鸯也未尝不可的心态,她又给自己接茬道。
“相信那种狗男人,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苏蓁蓁试图摆出姐妹姿态来规劝她。
“我怎么知道这么多,还不是你夫君告诉我的?他若不告诉我,我上哪儿去知道你们这些‘丰功伟业’。”她特意咬重了“夫君”二字,又将“丰功伟业”几字拖长音调,讥诮拉满。
牢内的女子终于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头。
她昂着首看她,苦笑一声,继而自嘲道,“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苏蓁蓁盯着她秋水似的眸子,觉着从那里下一秒就会流出一汪清泉。
真是大美人,苏蓁蓁喜欢的那种大美人。
不过分明艳,也不过多俏丽,而是好似一枝玉兰一般纯净无暇。
她不愿看见这美人满目疮痍的身子。
思绪稍微回笼,她给她递了件衣物蔽体,又开口道。
“你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官府会从轻发落的,这样起码不会处以车裂或是凌迟极刑。”
苏蓁蓁顿了顿,接着恐吓她,“若你还不说,那我可走了,过个把月你便会吃上一顿断头饭,然后被五马分尸或是千刀万剐,接着就与那朝三暮四的负心人在泉下相会。”
最平静的语气讲出却是最残忍的话语,她若是不坦白,不只是将惨受残暴的极刑,尸体散落一地,还会支离破碎地与那狗男人相见。
“我是受他胁迫。”那女子仿佛领会不到方才的胁迫,淡淡道。
“当真!?”苏蓁蓁上下打量着她,看着这样弱不禁风的身姿,竟莫名生起几分怜悯来。
那女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起谎来,斩钉截铁地应道,“当真”
音色还是那样娇柔,楚楚动人到惹人怜爱。
若是个男子来审讯,怕是心中春意荡漾,早都化了一地了。
可苏蓁蓁不是男子,她听了她的回应,又忆起方才她如母虎一般眈眈相向,要扑上来将自己撕碎的情形。
“我再奉劝你,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好生珍惜。”见她如此冥顽不灵,苏蓁蓁撂下了最后一句通牒。
闻着牢房中潮湿的霉味,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她仿若忆起了一点回忆碎片。
暗无天日的柴房中,她手脚被困,死命地挣扎,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也是有一股子冲鼻的霉味,令她作呕。
初次相见时,苏蓁蓁好心送她回家,那时她也是这般羸弱如柳丝,虽有一丝疑虑,却仍是被外表欺骗了。
这次,苏蓁蓁不会再上当。
她见这女子咬死了是被郎君胁迫才犯下滔天罪孽,便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径自转身去了死牢另一端的牢房。
身后女子娇滴滴的啼哭声逐渐消散在腐臭的空气中。
-------------------------------------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天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苏蓁蓁步子很快,看到了他偷摸地藏起什么东西的动作。
“藏什么呢?拿出来!”她皱着秀美的小脸,怒斥他。
四目相对的下一秒,他垂下眼,装作不知。
对上他狡黠地垂眸,又想起他做的腌臜事儿,苏蓁蓁绷着脸忍着自胸口不断散出的怒气。向后吩咐道,“去唤仲羽来。”
她失忆了一回,却长了心眼:他曾成功暗算,将她捆入柴房。她知道这是个胆大包天又诡诈的主儿。
苏蓁蓁算准了天柯会梅开二度,再次设计加害于自己。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再加上两个内厉外荏空有其表的大汉,实在是不敢冒险直接打开狱门盘查他。
仲羽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将手中提着的两把伞随意地丢在地上。
他站在她身旁规规矩矩地弓腰抱拳,询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众人皆看向这位将自己包裹的热热乎乎的判官。
她抬起手作为掩护,低声向他耳语几句。仲羽听完,从剑鞘内抽出湛影佩剑,叫狱卒开了锁,执着剑站在天柯身旁就要搜他的身。
天柯本想耍赖应付过去,却见身前男子周身散逸着肃杀之气,手中剑气如虹,寒光不诀,一抬头又盯上他冷冽的眸子,慌乱地缩回目光乖乖顺从。
他搜完天柯的身又周详地将四周搜查了一圈。
果真在一处幽暗的角落发现了一根小铁丝,细如牛毛,却因反光而闪闪发亮。若不是它反光,他可能还真的会疏忽了它最终酿成大错。
“怎么?有了点力气就想着逃狱?”狱卒见状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朝着他的脚恶狠狠地跺了下去。
苏蓁蓁没能阻拦住。
瞬息间,她听见沉闷而又清脆的响声,是他的脚骨断了......
眼见那男子哭天抢地,被戴枷的双手在木板上用指甲划出一道道深刻的印记,旋即又张牙舞爪地撕裂周围的空气。
听着尖锐刺耳的抓挠声,她不由得头皮发麻,对二人都生出一阵嫌恶。
“如今,你就算逃狱出去,又能跑多远?”
她并没有着急质问他,而是狠下心肠让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他逃脱不了审判了。
天柯抬起微垂的眸子,直视面前玉雪般的人儿。
那道纯净无暇的眸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阴狠毒辣的,似是能把人活生生地挖出个窟窿的。
“都是我干的,与她无关。”他猛地收敛了眼中的恶意,旋即面色变得舒展。
他话音还未落,苏蓁蓁便嗤笑,“你可知她怎么说?”
“她可都交代了,你方才应该能听到只言片语。”苏蓁蓁心觉这二人当真是伉俪情深,只好又开始下套。
苏蓁蓁平静地启唇,“你方才独自扛下所有罪孽,她却说你们所做所有事迹全是受你胁迫,她一个弱女子违抗不了你,实属无奈之举。”
他眼中好像有风筠摇动,波光拂过碎影,半天不作声。
半响,他冷冷地轻声道,“确实是我逼迫她。”
话音打破了躁郁沉闷的氛围,她注意到他额上冒出冷汗,手指因剧痛而蜷缩成斗拳,却咬紧了牙关忍耐,再不喊疼一句。
“你当真为了维护她甘愿扛下所有的罪责?”苏蓁蓁已将那女子的凉薄寡义全都剖开给他看,可他仍执拗地愿意继续沉沦下去。
天柯皱眉,正色反驳道,“我没有维护她。”
不知多久,苏蓁蓁才收回了视线,面上并无表情,手中却攥紧了衣角。
嘴真硬。
她暗恼道:方才是我编排错了,这分明是负心女和痴情汉的话本子,还挺新颖。
强盗案在两处都碰了壁,苏蓁蓁并无别的法子,继而话锋一转,询问到杀人抛尸案,“那小孩也是你们俩杀的?”
“与我二人无关。”男子着急撇清杀人抛尸的罪责,一双朗目真挚地直视她抢答道。
“若不是王若黎杀得,那她为何会发现尸体并报官?她这么好心肠?就这么巧?”
这个疑点苏蓁蓁思来想去都想不通。
她觉着这男子虽心机深重,却有情有义,直接问他或许能得到切实的答案。
“阿黎是那孩子的亲姐姐。”
一声平地惊雷把苏蓁蓁几乎打晕,她不明所以,对此案越发一头雾水。
苏蓁蓁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疑惑,问道,“她发现的浮尸恰巧是她弟弟?”
“那孩子是被养姐杀死的,就是养父母家中的姐姐。”男子索性耐着性子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想阿黎手上沾血,对依照律法来惩处恶人仍抱有一线希望。
苏蓁蓁接连发问道,“所以你们从京兆府一路跋涉而来就是来寻她弟弟的?”
不出所料,男子眸色一沉,点点头。
“可是那孩子的尸体又为何会飘到桃花渡?”一阵风从小小的四方窗口吹进来,吹得面前皦玉色的身影晃了晃。
“这我不知,只是阿黎的弟弟失踪了,她整日整日地寻弟弟。”他喑哑着嗓子开始讲述事情的原委。
“他俩相认不足月余,前几日去家中寻他,那养姐说弟弟早上出去打醋,却没回来,原本只当是贪玩,可太阳都落山了也没回来,怕不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我们寻找了几日,都未寻见,心道不好,怕不是叫人牙子给拐跑了。
阿黎昨日凌晨突然惊醒,告诉我说梦到弟弟从水中飘过来,惨白的小脸被湿发遮挡,哭着对她说是有人害了自己,他一个人在下面好孤单,要姐姐替他报仇。梦里,她枯坐在岸边的桃树下抱着弟弟痛哭。
“我当时还迷迷糊糊的,没听仔细,她便天未亮自己出了门跑到桃花渡去,所以我没与她一道儿。”
“结果没过几个时辰,她倏地回来寻我,只道是真的在桃花渡找到了弟弟的尸体。我半梦半醒着说那快报官吧。她听了我的话,去报官了。”天柯没有掩饰自己面上的悔恨之色,如果重来一次,他定不会叫她报官。
苏蓁蓁闻言惊讶地抬眼撇他。“你们是逃犯,怎敢报官?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滞了滞,好像是在思考是否是自己半梦半醒中提出的建议害了两人。
“本是侥幸想着应该认不出我们,报官让你们查清此事,却没想到,你们这帮废物竟然怀疑到了她自己的头上,她又不敢透露身份,只好把你关起来,自己去查明案情报仇雪恨。”
“那日你俩久久地抱在一起原来是在现场商量怎么对付我?”她朱唇轻启。
他并未理会她小声的嘟囔,而是逡巡于养姐的态度转变,良久才将诉求说出口。
“弟弟曾向她抱怨道,养姐一向都对他十分宠溺,可阿黎一回来,那养姐便魔怔了,不知是嫉妒还是怎得,突然间就变了脸,竟开始打骂他,说他是丧了良心的白眼狼。”
她要自己出去手刃仇人。
-------------------------------------
凤舞榆钱,晓色云开,春遂人愿。外头天光正亮,却阒无一人。
苏蓁蓁觉得他们有些可悲,但也蛮可恨。
她本想问他们,“是不是还自认为自己是劫富济贫的大侠,等着接受众人歌颂,名垂青史?”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他们奔波几千里来神都城寻找亲人,也许在路上如流民一样吃不饱肚子。
是为了生存还渴望造福于同他们一样凄苦的百姓才去劫富济贫。
是心里觉得自己是即将奔赴刑场的壮士,面对官府的审讯必须得表现得坚韧不屈,才不会让人作践看轻。
是存在对官府的信任危机,所以才宁愿自己犯死罪也要亲自报仇。
可,他们逃不过律法的惩处。
当然,若是她真的杀了自己的养弟,也是逃脱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