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

    晚上九点,夜空星棋密布,大地只余蛙声和蝉鸣。

    正是入夏时分,澄镇夜晚十分闷热,但谢中秋不想开空调费电,她跟陈浮引要来风扇,摆在床边对着吹。

    谢中秋胡乱拂开吹到嘴里的碎发,心情沉重地靠在床头,按照陈浮引方才传授的办法按摩手指和肩颈。

    或许是人放松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亦或是今天的勤劳付出依旧没有明显回报,她胸口憋闷,如同堵着一块不上不下的巨石。

    头顶白炽灯明亮,却掩不住某个橘黄色的光,谢中秋偏过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针刺无骨花灯。

    荔枝花灯中心的灯泡亮起,四面流光溢彩,宛如点点繁星,熟悉的瑰丽场景让谢中秋眼神悠远。

    仿佛回到15年前那个夜晚。

    偏僻乡村的夏天傍晚,老人聚在村口,一边聊天,一边摇着蒲扇给孩子赶蚊子。天彻底暗了,就各自告别,端起小板凳,牵着小孩回了家。

    回家放下小板凳,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和风扇,看看当地卫视今天又放了啥,听听天气预报。

    所以,乡下夏夜最容易发生的事情,是断电。

    “囡囡,别怕。”

    又一次断电,外婆立在黑暗房间中低声安抚谢中秋,刻满皱纹的手上提着如梦似幻的无骨花灯。

    绚丽的光芒,飘荡的流苏,驱散了年幼的她因突发停电产生的恐慌和彷徨。

    这个画面多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教她魂牵梦萦。

    从此一颗种子在心里种下,随着她长大,生根发芽,终于在此处开了花,也让此刻谢中秋的目光逐渐恢复坚定。

    手机猝不及防响起,打断了谢中秋的回忆,她忐忑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见是纪叶子后立马接听。

    “喂,小叶子。今天过得怎么样?”

    谢中秋清脆的声音里带着依恋。

    纪叶子是她大学同学,二人因为共同加入汉服社团结缘,经常相约参加学校和社区组织的活动,闲时聚在一起研究做无骨灯、缠花、绒花,关系也在相处中拉近。

    相对于性格内敛的她,纪叶子直爽活泼,毕业后在首都富有名气的杂志社做摄影师,经常全国各地跑,两人已经许久未见。

    “小螃蟹!”纪叶子声音明媚,“几个月没见,我好想你啊,正想找你聚一下,突然告诉我你要去地图另一边,给我吓一跳,还以为你被人骗了。”

    谢中秋听到纪叶子声音中带着细微的喘息,猜测对方又在某个地方爬山拍照。

    纪叶子继续道:“不过,听你说完目的地,我又由衷为你高兴。”

    谢中秋听着对方的笑声,心头一热,自始至终唯一坚定支持她任何选择的,只有纪叶子。

    她眉眼一弯:“等我哪天安定下来,邀请你来玩,好不好?”

    “好!”纪叶子似乎跳了起来,跳完她又担忧地问:“叔叔阿姨那边,你还是没说吗?”

    谢中秋没有说话,刚因朋友鼓励而温暖的心逐渐又凉了下去。

    过去这么多天,父母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估计对她非常失望。

    毕业后,一方是自幼茁壮的梦想和父母的反对,一方是平静顺遂但心有不甘的未来和父母的安排。

    她最终短暂向父母妥协后,又毅然选择了前者。

    世上安得两全法,只希望自己成功实现目标,回家探望父母时,二老能够满意,愿意原谅她的叛逆,肯定她自己选择的道路。

    “没有。”许久,她回答纪叶子的问题,语气平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低落。

    纪叶子听完笑了笑,尽管谢中秋看不见,但她认为对方的笑容是柔和的。

    “小螃蟹,你别多想,我永远支持你。还记得我们在社团晚会摆摊那次吗?在你手下成形的物品栩栩如生,精致华美。摆出一个卖一个,你有天赋且勤奋,总有一天,你的父母会理解你的。总之,缺钱了或者遇到困难了,及时call me,好吗?”

    “哎呀,不说啦,男神最爱的舞台剧要开场了我还没进去。下次聊,拜拜!”

    谢中秋见她语调焦灼,连忙抢着说:“我会的,我希望早日见到你。”二人才依依不舍挂掉电话。

    谢中秋放下手机,抱着枕头躺倒,望着天花板,思绪纷杂。

    纪叶子的男神是著名前民族舞舞者,听纪叶子说他曾是舞界紫微星,年纪轻轻斩获多种国内外奖项,可对方却选择激流勇退,逐渐淡出舞台,引起一阵唏嘘。

    谢中秋对舞蹈界不了解,大学四年,纪叶子也很少提到她的前偶像,谢中秋连她前偶像叫什么都不知道,本以为她已经移情别恋,没想到纪叶子会专门买票去看前偶像最爱的舞台剧。

    谢中秋翻了个身,又想到纪叶子方才提到的摆摊。

    社团晚会那天,场景布置融合了每个社团的特点,但整体装饰上,必不可少的是灯笼。

    可是那天,礼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大多是其他国家的传统灯笼。

    谢中秋还记得,她当时失落又振奋地对叶子说,终有一天她会做出自己设计的针刺无骨花灯,同时宣传其他形制的灯笼,让全国人民了解到被时间埋没的优秀传统文化,我们国家的灯笼终将再次飘满每一户人家。

    想到这里,她毅然坐起身,伸出左手直至虚空,眼瞳里浮现毕业那天满馆别国灯笼的景象,肩膀上仿佛有看不见的斗篷迎风飘扬,像带兵出征的飒爽女将军。

    本以为这是主角迎难而上时,一个帅气的姿势,但...

    “哎呀,好痛!”

    脖子不给力啊!

    ·

    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窗棂,谢中秋早早起床梳洗,跟浇花的陈浮引打了个招呼,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准备工作。

    微风吹散花香,也送来阵阵鸡鸣声,时不时还有白发苍苍的卖货郎从门前吆喝着走过。

    小镇宁静随和,抚平了她在浮华城市里毛躁的心。慢节奏也让人拥有自愈的能力,昨晚因思念父母和朋友产生的惆怅也已消散。

    来陈宅这么多天,得益于工作室所有人对她的照顾,她已经习惯了澄镇的生活节奏。

    小工作室人不多,除了和蔼亲切的师傅和师丈,只有温煦如春风的陈浮引和刀子嘴豆腐心的卞悠。

    师傅和师丈有事出门一周,有阿姨上门做饭,时不时浮哥亲自下厨给他们加餐,半夜饿了,如果浮哥还没睡,对方也会任劳任怨地给谢中秋和卞悠下一碗面。

    谢中秋多次感慨,陈浮引真是标准的三好哥哥。

    此刻好哥哥就坐在她身侧,谢中秋环顾四周后,表情困惑地问陈浮引:“浮哥,师兄又去哪里啦?”

    陈浮引放下笔,转头看着长发披肩,笑容恬淡的女孩,温声说:“和昨天一样,帮刘婶干活去了。”

    刘婶住在街头,早年丧夫,儿女在外地回不来,邻里邻居互相照应,经常去帮她干点活,送送菜和水果,其中,卞悠去的最勤快。

    “噢。”谢中秋点点头,水亮的眸子不自觉暗了下去。

    师兄不在,她只得按昨天的进度继续练下去。

    谢中秋将刚裱糊好的毛边纸按住,右手握住戳孔针细细摩擦,三分钟过去,却未下一针。

    陈浮引未听到熟悉的戳刺声,抬头,只见谢中秋迟迟未落笔:“怎么了?”

    谢中秋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我觉得我昨日做法有问题,才导致纸张频繁报废。想和师兄请教一下,但他忙着在,顾不上我。所以我先自己思考总结一下。”

    虽然谢中秋并未明示,但她言语里的失落清晰可见。

    陈浮引放下笔,温声问:“或许,我可以帮你看看问题是什么?”

    “浮哥也学过针刺吗?”说完,她才意识到问了句废话,对方是师傅独子,儿时自然是接受过教习,即便没有刻意钻研过,几十年耳濡目染下多少也能领悟些许诀窍。

    虽不知为何没有子承母业,但这是对方私事,谢中秋没有多问。

    “学过,现在偶尔也会帮着做灯笼。”

    说完,陈浮引站起身,只听椅脚轻摩地面,谢中秋记不清多久,大概五秒后,陈浮引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处俯身观察。

    静谧的大堂内,阳光透过窄门洒在二人身上,在前方投下一高一矮的阴影,如同岁月压过的纸片。

    谢中秋无心注意,此刻成年男性散发的荷尔蒙味道裹挟着淡淡的花香往她鼻子里钻,让她一时有些晕头转向,手脚慌乱不知如何摆动。

    谢中秋勉力压下心头翻来覆去的紧张感:“那我先按我的节奏戳一张。”

    陈浮引点点头。

    大堂里终于响起有节奏的簌簌声,浮尘似乎也随节奏在阳光里舞动。

    谢中秋戳到一半时,陈浮引蓦然开口打破沉默:

    “不好意思,方便握住你的手吗?”

    谢中秋长睫忽闪,“啊”了一声看向陈浮引,见对方笑容大方,她楞楞地点了点头。

    看来浮哥确实看出了她戳刺纸张的动作问题,一时间,欢欣夹杂着另一种分不清辩不明的情感缠绕在她心间。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陈浮引的右手手掌不带任何狎昵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据谢中秋之前目测,陈浮引身高有185左右。他的手掌和体型一样,又大又宽,温热干燥,很有安全感。

    “刺法很多,比起盘龙刺,我推荐你用三角刺,首先三角刺简单适合初学者,再者排列有规律,适合大部分图案。”

    谢中秋点头,神色带着羞愧。

    看来自己最初的戳刺方法选得不够准确,每人适合的办法不同,她见卞悠用盘龙刺戳孔的动作行云流水,下意识以为自己也可以,总归是有些自以为是。

    “每三个点组成一个三角形,像这样。”

    陈浮引握着谢中秋的手背用力,手臂上衬衫绷紧,现出结实的肌肉形状,手背淡色的青筋也更加凸显。

    他偏头说:“注意,不要斜刺。”呼出的热气擦过谢中秋耳畔,带来莫名的痒意,“如何?能理解吗?”

    陈浮引的动作细致又缓慢,同时提醒谢中秋动作核心要点,谢中秋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听罢用力点头:“嗯!”

    陈浮引松开手退后一步,笑道:“那你试试?”

    按照陈浮引的教导,谢中秋这回采用三角针戳刺,因顾念着力度和方向,每下一针缓慢又生疏。

    随着越刺越多,谢中秋逐渐得心应手,一口气戳完了整张纸。

    谢中秋放下针,低头会心瞧着,纸张的间距比起之前均匀许多,且纸面完好无损,对比昨天的战况,可谓是大跨步!

    她抓起纸张,伸长手臂对着阳光确认了一遍又一遍,这真的是她做的吗?

    光线利落地穿孔而出,组成一朵含苞欲放的淡粉荷花,谢中秋兴奋地望向陈浮引,眼底蔓延上显而易见的惊喜和感激。

    陈浮引俯身摸了摸她的头,眼角弯起弧度:“这么开心。”

    谢中秋抬眼往上望,触目所及是陈浮引的笑容,如春风拂面的笑容和以前一模一样,但谢中秋第一次发现陈浮引眼居然有一颗小如星点的朱砂痣,不是近距离观察,还真看不到。

    之前他总觉得浮哥温柔得不像尘世中人,像终有一天会散去的雾气,这一点朱砂痣,让谢中秋头一回捕捉到他身上的真实感。

    大概是开心过了头,她头一次对别人坦白自己最近飘移不定的心思:

    “浮哥,你觉得我有天分吗?可能是我以前太过自信,这几天我很怀疑自己。”

    陈浮引似乎有些讶异,听完顿了顿,半晌,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中秋,你信我吗?”

    谢中秋:“我信。”

    陈浮引屈起食指敲了敲谢中秋刚做好的纸面:

    “你有。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更不必妄自菲薄。往大了说,做到自信,也就完成了学习无骨灯最艰辛的一步。

    “昨日我看你十分用工,眼底是对手中之事的决心和热爱。如今,针刺无骨花灯越来越少人关注,求学者寥寥无几,我,包括我母亲,已经许久未见你这种又热爱又有毅力和决心坚持下去的学生了。”

    陈浮引干净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直白的鼓励,让她多日对自己不能完美完成练习的自我怀疑消散了许多。

    谢中秋笑盈盈地看着他,瞳孔中跳动着明亮又热烈的火焰:“谢谢浮哥鼓励,我会继续加油的!”

    “我回来啦!”

    突然出现的激昂少年音划破温情的氛围。

    卞悠撞开大门,神采飞扬地抱着篮子走了进来,横跨几步就进了大堂,见二人相视而笑,狐疑道:“背着我干了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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