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镇

    早晨七点,澄镇一个普通的制灯工作室内,身穿深蓝亚麻长裙的女生梳着垂到胸前的侧麻花辫,脊背挺直端坐于桌前。

    呲呲呲的声音不断响起,女生素净的脸上目光坚定,握紧戳孔针的右手正有条不紊地戳刺纸张。

    明媚的阳光透过薄云,从浅蓝明净的天空照射在女生端正的身姿上,如同踱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滤镜,整体画面赏心悦目,愈发显得女生动作得心应手。

    然而,当事人不这么想。

    谢中秋秀眉紧蹙,空调开着,额角却一次次渗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刺啦一声响,纸张被划出一个大口,谢中秋持针的右手明显顿了顿,明净的脸上浮现懊恼之色。

    她在学习制作澄镇最有名的传统灯笼无骨花灯。

    无骨花灯没有框架且材料简单,仅用卡片粘贴而成,但完成一个花灯至少需要裁40余张纸片,扎将近几万个孔,是极其考验人耐心的细致活。

    谢中秋自认为动手能力还行,小时候跟村里的伙伴比赛谁帮外婆拧稻草拧的多,她每每以绝对性优势胜出,久而久之别人都不和她比了。后来她迷上学校布置的手工作业,什么风筝、风车都不在话下。

    大学,她入了手作坑,点翠、花丝镶嵌、绒花缠花都有涉及,从模仿古人的首饰到推陈出新,在圈内积攒了不少名气。

    所以刚开始开纸、绘图、裁剪、裱糊等步骤完成得十分顺利,针刺环节却比她最初设想的还要复杂,本就为数不多的信心,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是谢中秋来到澄镇一家名叫兰林古法制灯工作室的第八天。

    九天前,她还在与父母进行是否继续备考公务员的争吵。

    她是独生女,父母自小疼爱她却也管教严格,唯有偶尔去乡下外婆家住几天才能获得片刻放松。

    一路听从父母安排到了大学,最终受摄影家二叔影响,选择了摄影专业。

    并不是有多热爱摄影,对她来说,摄影仅仅是爱好,学习针刺无骨花灯才是梦想。

    五岁时于外婆家惊鸿一瞥,无骨花灯惊艳她十几年的岁月。

    大学毕业后,本就不赞同她选择摄影系的父母严厉要求她回家备考公务员。

    谢家在首都算小康家庭,父母老早给她买了一套房,不求她有多大出息,但要求她工作稳定,而学习一项在父母看来,一不吃香,二早就没落,三没前途的技艺,就是不稳定。

    原想毕业就奔赴梦想的谢中秋,在命运的交叉路口,刚往澄镇迈出一步,又退了回去。

    稳定两个字,像一间透明的牢笼,将心朝澄镇的谢中秋框在了首都一座不起眼的居民楼房间里,抬头是天花板,低头是墨水,身后是床铺。偶尔,她会望着床铺顶上,未做完的无骨花灯发呆。

    一年过去,对考公毫无兴趣的她果然失利,一时间,父母的责骂、自我怀疑与放弃梦想的后悔拉扯,交织成团,如同望不到边际的塑料缠带,将谢中秋从头到脚缠绕裹紧,再一举拖向深渊。

    “你怎么不能为父母想想?”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爸爸妈妈为了你耗费了多少心血,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激呢?”

    字字泣血的控诉伴随着失望的眼神压垮了谢中秋。

    数不清第几次深夜痛哭,多日未见天日的她抬头看见掉在半空的半成品无骨灯,眼神逐渐恢复清明,混乱的思绪得到重整,她毅然挣脱浑身束缚,半夜离家出走,带着大学四年兼职攒的几万块钱来到澄镇拜师。

    因为是年轻女生,谢中秋拜师途中遭到多次拒绝,尽管谢中秋竭力证明自己,师傅们依旧不相信外表柔弱的年轻女孩真能耐下性子吃十几年苦。

    又一次被拒绝后,谢中秋丧气又颓废地坐在路旁,大拇指悬在火车抢票软件上颤抖,要点不点的时候,奇迹般被师傅陈兰芝捡回了家。

    想到陈兰芝,谢中秋内心满是感激。

    听闻她想拜师学习针刺无骨花灯,老人家面容慈祥地笑了笑,没说行不行,而是给她一张纸,让她刺孔。

    谢中秋万般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不带喘气地认真戳刺,出现失误后又担心懊悔,但坚持刺完了整张纸。

    令谢中秋意外的是,陈兰芝接过她的纸,欣慰地点了点头,同意收她为徒!

    隔天,师傅和师丈有事出门一周,安排师兄暂带她。

    谢中秋在师兄的示范和教导下简单将制作针刺无骨花灯流程过一遍,起初各个环节顺利完成,谢中秋欣喜太过不免有些掉以轻心,果然,又卡在了中心一关,刺孔上。

    心境起伏不定,谢中秋干脆暂闭眼眸,心道我是初学者,遇到困难很正常,重要的是调整心态和坚持。

    想通后她迅速调整呼吸,摈除杂念,换张纸继续投身进练习中。

    ·

    谢中秋扎完今天第五张纸后拾起对着阳光,她刺的纹样是莲花。

    淡粉的毛边纸上,光点透过密密麻麻的针孔铺成莲花的形状,美中不足的是针脚有疏有密,分布不均,针脚过疏,线条不流畅,针脚过密,容易扎破纸张。

    虽不完美,谢中秋却松了一口气,嘴角弯弯,前几张皆因阵脚过密而报废,第五张虽然针脚分布不均,至少纸张成功“存活”下来了。

    “中秋,喝杯水吧。”水杯和温润亲和的嗓音同时落下,谢中秋诧异地握住水杯抬头道谢,她专心练习,竟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来人浅笑点头,在她旁边扯开椅子坐下。

    工作室面积不大,在师傅住宅的前院大堂里,环境古色生香,清幽别致。

    桌椅不多,除最前方留给师傅的位置外,仅有四个座位,平时谢中秋喜欢坐在西北位,离师傅近,更方便观察和学习。

    谢中秋抿下一口水,粉嫩唇瓣上一圈莹润光泽,四周安静无人,她本想将第五张纸给她那奶凶又严格的师兄看看,却不知道对方又跑去哪了。

    她偏头欲询问身侧青年,可对方认真工作的样子让她不忍打扰,思索后决定一边休息,一边等师兄。

    谢中秋用余光打量身旁唯一的人,他面目如画,背挺如松,穿着平平无奇的衬衫西裤也挡不住倾泻而出的荷尔蒙气息,正微垂着头,提笔在语文书上勾勾划划,漆黑的碎发落下,遮住略微上挑的眼角,配上青年温润斯文的气质,和天生上扬的唇角,像是一直在淡淡微笑般。

    青年名叫陈浮引,如今25岁。是谢中秋的师傅陈芝兰的独子,继承了母亲柔和的长相。

    谢中秋瞟了一眼桌上的书本,对方是澄镇小学的语文代课老师,现在是在备课。

    真勤快啊,暑假也在工作。

    谢中秋感叹着收回视线,将水缓慢饮尽。

    又等了十分钟,仍不见师兄回来,她干脆不等了,直接针刺第六张,半小时后针刺完,竟然比第五张刺得还好!

    谢中秋一鼓作气接着刺,吃过中饭也不午休,马不停蹄继续上午的练习。

    下午三点,午后的阳光照在谢中秋堆满练习纸的桌面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如梦似幻。

    谢中秋头也不抬,右手如同机器般抬起落下,抬起落下。脖子酸了就用双手捏捏,屁股痛了就起来走动、蹦跶片刻,但最长不超过两分钟,她又会回到桌前,抿紧嘴唇,眼神专注地刺孔。

    “要不要休息一下。”陈浮引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放下一颗糖,温声提醒,“劳逸结合。”

    谢中秋拆开糖纸,将糖果含入口中,一股薄荷香味顿时在口腔内炸开,让她混乱急躁的脑海冷静不少。

    她笑着点头,抬起右手伸出三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发誓:“浮哥,我再练练,刺完这张我马上就休息。”说完,继续低头卖力。

    陈浮引浅笑着摇了摇头,回到院内屋檐下煮茶。

    不同于大堂紧张刻苦的学习局势,小院内氛围悠闲惬意。

    院内四角分布着许多盆栽,无尽夏蓝雪花等争奇斗艳,可见主人用心照顾。

    院子中心是天井,四周屋檐呈合抱状围起。檐下两台躺椅并列,中间一个低矮方桌隔开,桌上一个厚重火炉正在燃烧,火炉上的茶壶水声咕噜,正簌簌往外冒着热气。

    一人躺在躺椅上,见他回来,抬起头,瞥了眼堂内孜孜不倦的女生。

    谢中秋长相清纯又因有一双清澈圆润的杏眼而带有一丝娇憨,皮肤白皙细腻,气质出尘,一看就是生活优渥的富家女,昨天下午来到工作室时,他惊为天人,以为是游客,谁知...唉!

    他不解道:“浮哥,你何必为了一个迟早要走的人忙上忙下的。”

    陈浮引给对面的茶杯倒上茶:“阿悠,慎言。近年来,求学针刺无骨花灯的学徒愈发稀少,应当珍惜才是。”

    被称作阿悠的人露出一副“大夏天的也就你爱喝热茶了”的表情,撇撇嘴继续说:

    “可是,那么多求学者,尤其女生,不都是待了三天不到,就扯着裙子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地吵着嚷着要回家。明明是自愿来拜师的,搞得像我们把他们绑来的一样。”阿悠双手交叉到脑后,躺得肆意,“这个比以往那群女生,更加细皮嫩肉,我打赌,她坚持不到明天,就要溜咯。”

    倘若谢中秋是游客,他还不必如此挖苦对方,可偏偏是拜师!注定又是一个耽误自己和师傅一家的时间后扬长而去的人。时间就是金钱,即使只耽误一分钟,也够他一个人对着毛边纸扎40个洞了!

    陈浮引躺下,抬起长腿放松地搭在腿凳上,手掌交叠于腹上,姿势优雅,如同度假的旅人。

    半晌,他在咕咕的水泡声中回道:“我不觉得。”

    “啊?”卞悠原本快睡着了,早上帮街上阿婶搬东西,刚才才回来,好不容易躺着休息会,听到这话,瞌睡消失无踪,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浮哥,你再说一遍?”

    陈浮引想到方才女生左脸因含糖嘟起,表情俏皮可爱的模样,嘴角弯起显而易见的弧度,重复道:“我不觉得。”

    卞悠:“...”隔着飘散的朦胧水雾,他看不清陈浮引的表情,这还是他认识的浮哥吗?

    卞悠是兰林工作室学徒,14岁进入工作室学艺,迄今已有三年。他拜师的时候,陈浮引已经从首都回到澄镇当老师。

    这么多年,兰林工作室来来往往不少学徒,可最后没一个留下的,浮哥善解人意,从未对离开的人有任何不满,却也没有任何夸赞和认同,这还是他头一回从浮哥的嘴里听到夸奖,可给他吓坏了,连忙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半小时一晃而过,天空逐渐下起太阳雨,带来一丝凉意。

    谢中秋捏着毛边纸,垂头丧气地来到小院。

    “师兄,我还是刺不好,怎么办,怎么办...”走近后见卞悠流着口水的模样,谢中秋连忙捂嘴小声道歉:“对不起,没注意你在睡觉。”

    “拿来吧!”卞悠拦住小步轻点地面,偷偷摸摸离开的谢中秋,在对方甜美的笑容下接过纸张认真地看。

    卞悠虽然比谢中秋还要少三岁,但他更早拜师,故谢中秋称其为师兄。

    此刻卞悠见她灰头土脸地拿着彩纸冲来,一声师兄让他原本因刚踏入梦乡一步却再度被吵醒的怒气泄了个一干二净。

    卞悠咳了一声:“还....不错吧。”少年说得极慢,声线青涩,像枝头上刚泛红的蜜桃。

    在陈浮引亲近但带着隐约强制的视线里,卞悠缩了缩脖子,又补了一句:“进步明显,继续努力。”

    听罢,谢中秋清澈的杏眼迸发出细碎光点,这句话稍微安抚了谢中秋原本颓丧的心情,她本以为,勤练几天能小有成效,却没想到这么多天下来,纸张依旧是破的破,碎的碎。

    她小心翼翼接过纸,虽然知道眼前表情傲娇的少年是在安慰她,但伙伴的鼓励却是一剂良药,让她坚定不远万里,奔赴逐梦的选择。

    谢中秋视线一移,意外撞入一道视线中,柔和又深邃,如同冬日温泉,让人放松又向往。

    陈浮引和谢中秋相视而笑。

    陈浮引说:“母亲明晚就回来了,到时候可以让她惊喜好一阵了。”

    一句话,勾起了谢中秋对师傅归家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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