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结果,是秦浅放弃挣扎,默默躺了下去。
顾锦年掖好每一个漏风的被沿,把她裹进了被窝里。
光影朦胧,流淌着未尽的寒意。
秦浅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挂在他的身上,像是深怕他会突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一样。
直到顾锦年含笑看向她,眸色诚恳而真挚,好似在用眼神暗示她。
放心吧,他不会走。
秦浅才抿起唇,缓缓阖上眼睛。
视线消失的那个点,顾锦年坐在那里,手覆在她的肩膀处,轻轻拍着,压抑的心在这种沉稳而规律的节奏中慢慢变得安宁。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秦浅侧趴在床上,身体在越发模糊的意识里,蜷在了一起。
良久。
被褥忽然发生轻微的异动,她心中一沉,隔着眼皮的光感降临,近在咫尺的气息开始远离自己。
台灯灭了。
房间里,黑暗吞噬了一切,像极了外面的寒冷冬夜。
顾锦年刚踏出半步,秦浅几乎在同一时间起身,拽住了他的衣服。
她有些急切,大半个身子越过了床沿。
“别走。”
修长的身影蓦地一僵。
秦浅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低徊,“在陌生的地方睡觉,我会做噩梦,你别走。”
气氛变得静悄悄的,连呼吸也微微迟滞。
平稳跳动的心在骤然抽紧后,有好几拍的停当。
顾锦年回过头,绵延不绝的黝暗席卷,他们彼此都很难分辨出对方脸上最真切的表情。
只有牵着衣料的手,突兀地横在半空中,每一个指节都在传递诉求。
每一个指节都颤抖。
顾锦年抬起手,反握住她的,说道:“我去洗澡,马上就回来了。”
浓墨一般的夜,似乎把一切都变得脆弱。
秦浅没有出声,仍旧是坐着。
空气在某一瞬间变得焦灼。
顾锦年默立许久,音色低沉地开口:“你想让我跟你一起睡吗?”
交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抽了半瞬。
秦浅呼吸微紧,顿了会,说:“嗯。”
虽然是肯定的答案,声音却哑得厉害,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好不容易从喉咙里发出来。
顾锦年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那我先去洗澡。”
秦浅点了一下头。
顾锦年重新安抚她躺下,随后离开了房间。
世界重归宁静。
房门虚掩着,依稀有从缝隙里投进来的光,一缕一缕地散落,惨淡而冷清。
秦浅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睛,眉间的不安与彷徨悄然褪尽。
不久,她听到了水声。
她抽空了状态,让神经的感知力变得尖锐,盼的就是这个声音。
与顾锦年离开的脚步紧追紧随的声音。
潺潺的,很细,很模糊,全身的细胞都能听得见。
她在心里读秒。
规律的间隔,60次之后的重复。
水声在某一秒钟消失,之后,不算长的时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秦浅闭上眼睛,黑暗中越发敏锐的触觉,感知所有若有若无的响动。
房门一开、一合,她感觉到短暂趁虚而入的冰冷,和放在肩上的那只微热的手。
被角被重新掖实,暖意柔软包覆。
某种熟悉的气息,在鼻尖萦绕。
秦浅睡得很好。
依旧是蜷缩的姿势,依旧维持着距离,困意来临的时候,却意外地入眠顺利。
每个深夜里偷偷跑出来作祟的魑魅鬼影,仿佛被挡在了坚实的屏障之外,近不了身。
没有噩梦和惊醒地醒来,无意识抬眸,清隽的脸柔柔地落入眼睛里。
落地窗帘布外,隐约是白茫茫的天气。
秦浅平静看着顾锦年,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那里好似蕴起了微光,如夜幕中流转的星辰,静静地璀璨着。
“睡得好吗?”
顾锦年伸出手指,捋顺凌乱在她眉间的发丝,放在耳后,语气比平时更加柔和。
秦浅轻轻“嗯”了一声。
顾锦年在唇边漾开笑意,“再躺会,我做好早餐叫你。”
“好。”
房门关上之后,秦浅起了床。
外面起了雾。
一楼的视野本就不开阔,清晨的雾霭下沉,举目之间,几乎所有的景致都蒙上了阴霾,看不清太多细节。
秦浅在窗前站了许久。
思绪纷繁间,一颗心,硬成石头,落不了地。
早餐是南瓜粥和鸡蛋饼,秦浅吃得很好。
用完餐,顾锦年便带她出了门。
她穿上了他塞过来的高领毛衣和羽绒服。
衣领被他扯起来盖住了嘴巴,帽子的抽绳拉紧遮住了半张脸,走上了阳城桥。
一夜之间,气温降得更低,蜿蜒的阳城河结了层冰霜。
顾锦年默默走在秦浅的后面,恰到好处的位置,跟着她的脚步。
下了阳城桥,右转,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咻,向左~转,就到家咯。
家门口,有一棵比外公还要老的柳树。
柳条儿很长很长,到了春天会下起雪来。
“浅浅,记住了吗?”
“记住了。”浅浅心不在焉地应着。
“以后上学能自己回家吗?”清浅的声音像脚边温柔流动的河水。
“能~”
小人儿一刻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柳条,弯起来,扭在一起,扣好,变成了圈。
蹑手蹑脚地绕过到身后,双手捧起来,轻轻放在正在洗衣服的年轻女人头上。
嗖地一下,探出了头,红扑扑的小脸笑得跟阳光一样灿烂,“妈妈,你真漂亮!”
妈妈笑了,眉眼弯弯,秀雅的脸颊印出好看的酒窝。
然而。
夸赞的话刚到了嘴边,一双嫌恶的手顺走了头上的柳环儿。
浅浅顿时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吼:“外公,你干嘛啊?!”
老顽童没理她,笑眯眯地把柳环儿戴在自己头上,冲她做了个鬼脸,撒丫子就跑。
浅浅嘴一撇,指着那逃之夭夭的人影,直跺脚,“妈妈,妈妈,你管管外公,他又欺负我!”
河岸没有尽头地延伸,曲曲折折地,连起了许多户的家。
和浅浅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围起摇着蒲扇、下着象棋、编着竹筐的爷爷奶奶,兴高采烈地嬉戏。
寒暄的人声和热火朝天的繁忙混在一起。
偶有独自垂钓的老者,河边写生的学生,静若处子。
每一帧画面都如此生动。
秦浅怔怔望过去。
空了。
眨眼之间,好似格式化一般,一点迹象都没有了。
只剩下驱不走的浓雾。
房子,还在。
藏在一排风格类似的建筑中间。
上了锁的大门正对着阳城河,墙面早已斑驳。
人,没了。
方圆几里,荒无人烟。
曾经的怡然自得,欢声笑语,泯灭在一个个醒目的“拆”字里,再也回不去。
目光流连在大雾弥漫的空荡街景。
秦浅抿起唇线,脸色渐渐漠然。
那株柳树,细细的枝条垂落在冰面上,有细密的水汽飘散,犹如缥缈仙境。
有些东西,注定是失去了。
路过的每一栋房屋,每一个巷口,每一段记忆的发生点,全将被掠夺,不复存在。
时间定格在慢节奏里。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过。
面色下意识地一僵,秦浅停下脚步。
这声音昨晚听了太久,魔怔了一样。
回过头,顾锦年正站在她的身后,转身就能看得见的位置,接起了电话。
修长的身影笼在雾气里,被磨去了棱角,显得线条更加柔和。
秦浅定在原地,看着他。
顾锦年握着手机,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耐心倾听着,眉心却逐渐暗沉。
银色款的手机,反射微弱的光,落在秦浅的眼睛里。
是昨夜聒噪个不停,被她关了机,后来她没有让他接触到的那只。
雾开始散了。
没有风。
特别静。
在顾锦年不经意间抬眸的时候,秦浅不着痕迹地转头,望向轮廓渐渐清晰的阳城河。
薄透的冰凌,隐约有开裂的声响。
她听到顾锦年最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预见了结果。
挂断电话,顾锦年走到秦浅的面前,依旧是些许凝重的神色,“对不起,项目上出了点状况,需要我去处理。”
秦浅看了看他,说道:“嗯,你去吧。”
“我先送你回家。”顾锦年说。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说完,秦浅又在对面略显忧虑的神情里云淡风轻地补充了句,“你放心吧,阳城我很熟,不会丢的。”
她的语气笃定。
顾锦年眼底的暗色浅了些,看着她说:“中午我可能没时间跟你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吃?”
“好。”
“你的午饭怎么办?”
“我自己解决。”
“好,在家里等我。”
顾锦年的声音,低柔得像周遭似有若无的雾气。
秦浅想了想,才应道:“好。”
雾淡了,迟到的阳光在天幕上若隐若现。
秦浅食言了。
顾锦年回到家的时候,她不在。
电话打不通。
消息也没有回。
他搜索了每一个房间,寻遍了阳城河畔,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客厅,收到了秦浅发来的信息——
“我回云城了。”
电话拨过去,依然是提示关机的状态。
顾锦年的瞳孔暗了暗。
来不及送出的咖色羽绒服,被他挂在主卧的衣架上。
将带回来的食材分类放进冰箱,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顾锦年第一时间回到客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眼里刚刚燃起的光,刹那之间没了踪影。
屏幕上闪烁着的是“苏则”的名字。
他敛眸,按下接听键。
苏则率先出了声,“跟到司唯了。”
顾锦年眸色一沉,问:“人怎么样?”
“绑起来了。”
“在哪里?”
“上回的工地。”
“看好,我马上过去。”
“是。” 苏则利落地回。
电话即将在下一秒被挂断。
顾锦年忽然开了口:“等等。”
苏则闻声静默住,等待他的下文。
周遭一片冷寂。
愈发浓烈的寒意挤压着看不见的空气,仿佛随时会下坠。
顾锦年薄唇微抿,说道:“别给饭。”
“是。”
收了线,顾锦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银色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Sofia,现在帮我订一张回云城的机票。”
“好的。”
听筒里传来一道恭敬的女声,“总裁,需要提醒您的是,明天上午九点有跟阳城相关部门的重要会议。”
“知道,”顾锦年口吻冷淡,“我会在会议开始前赶回来。”
“明天七点之前没有云城直达阳城的航班,需要帮您选择其他交通方式吗?”Sofia问。
“我开车回。”
“需要给你安排司机吗?”
“不用。”顾锦年简洁明了地答。
“好的,马上帮您处理。”
挂了电话,世界静得出奇。
顾锦年低头看向茶几上的手机,亮起的屏幕依然定格在之前的页面——
“我回云城了。”
只言片语,冷冷清清,像极了此刻的空气。
他看了许久,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