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那个微醺的夜里,月色迷离,她把他扑倒在床上,说过类似的话。

    她想起自己的指尖在他的脸上描摹的触感,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每一笔下落,都似沾染了电流,牵起全身难以抑制的颤栗。

    她情不自禁地摩挲他的身体,灼灼目光在他的唇边游走,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醉意,慵懒又滚烫的蛊惑,“你长得可真好看。”

    下一秒,她垂下眼睫,凌乱的鼻息交错,吻上了他的唇。

    似乎是凛冽的寒意驱散了人烟,落地窗外,漆黑一片,异乎寻常的安静。

    她在那一刻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种恣意妄为的感觉。

    不容分说地探索他的气息,吻到沉沦,难舍难分。

    起先他还在抗拒,似是怕弄伤了她而无所适从,直到呼吸被她夺去,柔软的欲望在心口缠绵,漆黑的眼眸微颤,终于开始尝试回应。

    掌心抚上她的头,舌尖在她的齿间游走,她悠然一笑,雾气潋滟的桃花眼,溢满了得逞的惬意。

    心跳猛如擂鼓。

    秦浅定定地坐在沙发上,挥之不去的画面闪回,脸上是不断上涌又褪不去的红晕。

    “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看。”磁性的嗓音像山林小溪在心尖淌过,“先去洗澡,别着凉了。”

    思绪更乱了。

    秦浅有些坐不住,将手机一扔,匆匆走进了洗手间。

    顾锦年的视线追随,略有些诧异,在门乓的一声被关上的时候,愣怔了半晌。

    外面,越发深浓的夜,点亮黑暗里的光,疏疏落落地,装饰着矗立在幽寂中的栋栋楼房。

    紧闭的洗手间,不再有任何动静传出来。

    顾锦年走过去,敲了敲门,“试试水温,别烫着。”

    许久,里面才传来迟钝的一声,“好。”

    “衣服和干毛巾在柜子里。”

    “嗯。”

    秦浅简单回应着,语气还算稳定,跟平日里的她,没有太大不同。

    顾锦年在门边站了一会,转身离开。

    咫尺之遥,一门之隔。

    秦浅的手抵在磨花玻璃上,耳根一阵阵发烫。

    直到窸窣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心脏依然怦怦乱跳,慢不下来。

    不算大的洗手间,浴霸开着,锐利的光线似利剑飞散,每一缕都带着炙热。

    身后,是顾锦年为她放好的洗澡水,盛在一只木桶里。

    木桶旁边放着一只热水壶,一把承载着儿时记忆的传统木椅,颇有年代感的外观和设计,与整个房间的陈设格格不入。

    雾蒙蒙的水汽缭绕,铺开密不透风的暖意。

    轻抿的唇氤氲出潮热的绯红。

    秦浅默立良久,把箍在掌心的指甲掐进肉里,痛感一波波袭来,混乱的记忆硬生生被拉扯着,回溯至那一夜的开端。

    不算体面的开端,每一帧细节都清晰。

    呼吸绷成了弦,裹挟着过往,她咬紧牙关,脸上的红晕散尽,眉心逐渐暗沉。

    右手的活动依然受限,稍微动一下就会止不住地疼,钻心般难受。

    她走到浴霸底下,空无一物的视线落在虚无里,脱下长衫,再抬手解开内衣的搭扣,直至未着寸缕。

    夺目的光笼在裸露的身体上,映出生硬的线条。

    她没有坐上那把木椅,也没有用桶里的热水。

    她忽略了伤口不能沾水的叮嘱,赤脚站上防滑垫,按下了花洒的开关。

    水洋洋洒洒地落。

    她仰起头,任飞溅的水花淋在脸上,淋在满目疮痍的皮肤上,带出连绵不绝的痛感。

    无处遁行的强光,照出渐渐凸起的牙关。

    合上双眼。

    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沿着敏感的神经线,一寸寸苏醒。

    直到痛到麻木,痛到没有知觉。

    直到狭小的空间,白雾弥漫。坚不能催的一颗心,十二分的清醒。

    她挤了很多沐浴液,搓出浓密的泡泡,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洗干净。

    鼻尖沁着幽香,洁白的瓷砖挂上细密的水珠。

    她关掉了花洒。

    耳边滴滴答答,顺着利落的短发,砸在骨感的肩胛上,仿佛自带混响的音箱,把心里的声音无限放大。

    掀起眼帘,还是那个世界。

    她抬脚离开那张像极了指压板的防滑垫。

    从柜子里找到毛巾,把身上的水分擦干,换上了顾锦年为她准备的睡衣。

    睡衣是男式的,湖蓝色的格纹,棉柔质地,宽松到几乎装得下两个她。

    她扶着木椅穿上去,将袖口和裤脚卷好,又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到干透,一切收拾妥当,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边,顾锦年已经熬好了鱼汤,转身看到了她。

    小小的,出落在灯影下,更衬得脸颊白皙而通透。

    干燥的发丝毛绒绒的,不安分的几缕翘起来,裤筒卷成了麻花,步子迈开的时候一甩一甩的,像顽皮的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

    顾锦年抿嘴浅笑,盛了一碗汤放在餐桌上,对她说:“吃饭吧。”

    秦浅一天没吃过东西,嗅觉因为饥饿变得敏锐。

    四溢的香气扑鼻。

    她没有半点犹疑,走了过去。

    桌上都是家常菜,口味清淡,营养却不含糊,是这段时间以来秦浅必须适应的配置。

    坐下来,就着汤勺喝那碗没有葱花的鲫鱼汤。

    第一口入喉,便爱不释手。

    顾锦年做的鱼汤,肉质鲜嫩,汤汁浓郁,大同小异的食材,每天换着花样,始终保持着水准。

    她一度以为是Garcia中餐厅大厨的手艺。

    喝了这么多次,从未觉得腻味,甚至有些欲罢不能。

    秦浅喝到汤碗见了底,连最后一块豆腐丁也不放过。

    顾锦年见状,又盛了一碗给她。

    秦浅索性放下勺子,拿起来,埋头喝。

    她本就寡言,吃饭的时候更是心无旁骛,好像全副身心都沦陷在美食里,丝毫不吝于表现自己的好感。

    顾锦年凝视着她,深邃的眼底晕开了温润的光。

    放在他面前的那只碗,从始至终,空空如也。

    在他再次起身,为她盛来米饭的时候,秦浅出了声,问:“你怎么不吃?”

    顾锦年夹了块排骨放在她碗里,“我喜欢看着你吃。”

    秦浅瞳仁一紧,沉默着看他,不说话。

    顾锦年又给她添了块青菜,微微笑起来,“你先吃,我一会再吃。”

    外面的夜,更浓了。

    楼房窗台的光渐次暗了下去。

    软糯可口的白米饭,很快攫去了秦浅的心思。

    她惯用右手,左手也会握筷,却因为不太熟练,略显得笨拙。

    刚住院的第一顿饭,顾锦年给她准备了勺子,可是勺子夹菜不方便,当时就被她弃用。

    顾锦年随了她,偶尔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搭一把手,每每看到她即便动作慢了些,也会坚持光盘,总会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气氛静默了一会。

    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落在空气里。

    顾锦年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带药了吗?”

    秦浅想了想,答道:“没有。”

    话音落下,有片刻的沉寂。

    顾锦年利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去买药。”

    说完,他就起了身。

    脚步声急促。

    秦浅放下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视线投向他的方向。

    源源不断的暖气弥漫。

    她眸光微凝,心底酝酿起的劝阻在顾锦年折返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机会说出口。

    “乖乖吃饭,我马上回来。”

    顾锦年拿了车钥匙,面色显得暗沉,言语却还温和着。

    很短的时间之内,防盗门落了锁。

    本就冷冷清清的客厅,只剩下秦浅一个人,愈发空荡荡的。

    秦浅抿了抿唇,重新坐回椅子上。

    时间过去不过半分钟,遗忘在某个地方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辨得出,是Apple自带的经典铃声。

    而她那只,用的是一首吉他独奏曲,从她拿到手机时就是。

    空灵的旋律,配上慵懒的曲风,像指尖悬浮于阳光的温度,将人心从喧嚣和冗杂中带出。

    她叫不上名字,现有的乐库里也找不到出处,她觉得好听,便从没有换过。

    秦浅没有理会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

    她还很饿。

    很饿的时候,她想不出离开餐桌的理由。

    铃声倔强地响着,秦浅无动于衷地坐在位子上,继续用笨拙的方式吃着碗里的排骨,没再停过筷子。

    没有停过的,还有不远处的手机铃声,像是收录机按了复读键,不厌其烦地响了好几遍。

    每一遍之间,几乎没有间隔。

    再经典的铃声也在此时变得吵闹而难以入耳。

    或许确实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顾锦年马上去处理,继续置之不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秦浅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

    痛定思痛,她决定暂时放下碗筷。

    循着声音走进手机所在那个房间,借着客厅投过来的光,打开了灯。

    这像是一间书房。

    和客厅类似的朴素格调,除了刷得雪白的墙壁,没有太多的装潢。

    刚刚顾锦年也是从这里走了出去。

    他今天穿过那件黑色大衣,挂在落地窗帘附近的衣架上。

    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实木书柜,摆满了书籍,经营类和文学经典之作居多,虽历经了岁月,仍纤尘不染。

    单调的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

    秦浅走过去,在整洁到一丝不苟的书桌上,寻到了那只孤零零的手机。

    银色的,plus款。

    她拿起来,垂眸看过去,瞳孔倏地一缩。

    “简凝。”

    屏幕上赫然显示的名字。

    简单明了的中文字,方方正正的字体,像无形中射出的箭,定住了秦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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