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依旧要继续。
乔纳森先生第二天一早就告别了妻子儿女；卡伦的考试进入了两个月倒计时；乔纳森太太的妊娠反应时不时会来一下；雪伦则继续打着照顾母亲的名义请长假……
詹姆斯先生果真匆匆赶来了，他直言雪伦获奖的可能性很高，如果她愿意去纽约，拜访斯特朗夫人的话！
“为什么？”乔纳森太太好奇问道。
“因为斯特朗夫人是纽约文学会的会长！”
雪伦很讶极，但她并不热衷于获奖，称自己没想过这样突然去纽约，整件事情太突然了！
佩里拿出了一封电报：“这是休斯先生托我转交给你的。”
雪伦惊讶地问：“你们会有联系吗？”
“不，是他直接打电话过来。坦白和你说，整件事都是休斯先生一手促成的，他在电话里建议我来说服你，他认为你会因此获得巨大的名望，就像奥尔科特、斯托夫人那样，你的作品也可以借此机会做一次免费的广告，出版后能获得更好的销量。”
“另外这封电报是他拒绝我的转述后，特意拍过来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声称这是封保密电报，请你务必要确认它没有被人悄悄拆开过。”佩里难得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我想大概是涉及商业机密。”
雪伦疑惑了：“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发电报呢？”
“或许他也不信任那些无聊喜欢找乐子的乡下电报员。以前有过一个例子，电报员少接收了一个单词，就让商人损失了上万美元。”
在谈到当初那些批评声的时候，詹姆斯先生第一次向雪伦郑重道歉，他认为是自己没有做好保密工作，并直言很可能是自己在报社的竞争对手泄露的秘密。最后他把自己在城里的落脚点给了雪伦，称自己会等上两天，直到后天清早离开。
“我随时恭候你的召唤。”
佩里离开后，雪伦一时间陷入了选择困难。
纳森太太看着女儿，心中感慨，她建议雪伦和自己出去透透气，沿着湖边散步，兴许她就能想清楚。
她们来到屋外，沿着清澈的湖面走了一圈。
看着一片宁静的小镇子，雪伦问出了她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妈妈，你们当初为什么会想在这里定居？”
乔纳森太太看着女儿清澈明亮的眼睛，回想起当初发生的种种，坦诚道：“这里有许多我和你父亲之间甜蜜的回忆，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在一起看日出日落，太多回忆决定着我们的选择。”
“所以即便是搬家，这里也不能随意舍弃吧！”
女儿的话让乔纳森太太心头一惊，她再次认真看着女儿，十几岁的少女个头已经快要赶上自己了！大女儿偷偷和自己说过，雪伦用她们的胸衣也只是稍显宽松，再瞧她头上漂亮的发髻，戴着新买的流苏蝴蝶发卡，小姑娘爱美的天性一览无余。
女儿真的是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啦！
“你真得想要去大城市吗？”
雪伦点头后又摇头道：“是我们一家人。”
她撒娇着抱住母亲说道：“大城市里会有更好的医疗，更优秀的教育，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如果是我一个人离开你们，那我会想你们想到睡不着。”
“那要花很多钱。”
雪伦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坚定：“钱财永远没有家人重要！母亲，从你愿意尊重我，让我自由支配稿费，我就告诉自己，你的恩情我永远都还不清，你的爱我永远都离不开，家人之前的关怀永远都比金钱更重要！”
乔纳森太太动情地伸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亲吻她的额头，这一刻她再一次后悔起来，自己当初是真的冲动了！她的父母亲一定很伤心吧！
乔纳森太太应允了雪伦的请求，她会尽力去说服丈夫。
之后靠坐在在家门口的樱桃树下，雪伦拿出罗伯特的“绝密电报”，笑着分享给母亲听。
“致聪明的乔乔：
如果你想要在一万美元的保底上获得很高的收入，就该来纽约见一见斯特朗夫人！如果你想要获取更大的名气、风高的收入，你就该来纽约发展！这里是美国的中心，以后会是世界的中心！
我翘首以盼你的到来。
—罗伯特.h.休斯。
另附：我额外花了一笔编剧费，最后我在舞台上才感到自己花了冤枉钱！你明明很有戏剧天赋，我愿意私下出资，请你再次审改剧本，只为让我在舞台上更加光彩夺目。”
“这么说你拿到了一万美元的收入？”乔纳森太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笔巨款可能是丈夫十年收入的总额！
“只是许诺罢了！”雪伦不敢去跟她说实话，糊弄道，“况且还要交税啊，我把它折算成出版社的股份，只要书本出版后卖得足够好，我才能有额外的收入！妈妈，所以我才想要搬去大城市里面。”
乔纳森太太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幽幽道：“我觉得雅克配不上你。”
“妈妈！”雪伦着急道，“求求你别开玩笑了！”
乔纳森太太认真看着女儿道：“起初我只觉得他是欣赏你们，尤其是卡伦，她算是小镇里最漂亮的姑娘了！”说这话的时候，乔纳森太太脸上满满都是骄傲。
“可是前些天，他总喜欢来找你，说是讨论小说，得了吧，这些小男孩就喜欢找这种干巴巴的借口，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雪伦想起昨天晚上的种种，尤其是最后，雅克看向她时痛苦的眼神。
“所以……他想要喜欢...他会喜欢...他是喜欢我的？”雪伦的心不由得加速跳动起来，她没有，也不愿意往那方面多想，毕竟自己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啊！
乔纳森太太看着呆住的女儿，反倒是笑了出来：“只怪我们把你生得太优秀，瞧瞧报纸上面，都快要把乔乔夸成新时代里的女作家代表了！”
直到母亲回到屋里去休息，雪伦才终于想明白，处在这个时代的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这年头美国的女性普遍不受法定婚姻年龄限制，或者说，未成年女性都能“合法”结婚，只需要他们自愿、且双方监护人同意，这样的婚姻就是有效的，这也是很多乡村女孩早早就当上妈妈的原因。
按照母亲的说法，他们昨晚去拜访路易斯夫妇，是想要找机会拒绝雅克对女儿的追求。
如果去纽约，以后自己就不会再接触这样一个忧郁的美少年了吧！
雪伦想着之前种种，他们在和煦的阳光下沿着河边散步，在清风吹拂的树枝下的探讨，在书房里两人静静地伫立，原来他们已经相处过这么多时间了！
如果没有昨晚的变故，如果没有罗伯特的安排，几年后也许自己真的会习惯有这样一个少年陪伴在身边，他们会相恋，相知，相守一生。
但从雅克成为高丹家继承人那一刻，雪伦对他就不会再有任何想法。他祖父的兄弟是阿方索.让.高丹，外祖母开玩笑说他是高半城，是个只认利益的挣钱机器！
……
雪伦呆呆仰靠着樱桃树，看着上面粉红的花蕊，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昨晚安慰卡伦的话原封不动送还到了自己身上，她的心好累。
卡伦厌恶钱权勾连下的特权，她嘲笑雅克将近两年没去学校，却能申请提前毕业，恐怕他的成绩再低，都能凭借特殊推荐信和大额捐助，轻松进入一所一流大学。
但仔细想想，如果雪伦真的要让全家搬去纽约，哪里能少得了借助这样的权势呢！
于是雪伦把自己狠狠批判了一通，倒是振作了起来。她要努力，要成为有能力主宰生活的人。
正当她站起身来拍着裙摆上的草屑，雅克快步走了过来。
“乔乔！”
雪伦怔怔看着对方，印象中那个眼里总是充满忧郁的少年，此刻变了个样子。
他的头发散乱着，眼中明显的血丝和眼眶下的眼袋都显示着，他整夜都没有好好休息。
“我来把借给瑞妮的杂志交给你，昨天晚上她走得匆忙，忘记了。”
“谢谢。”雪伦身上接过一摞杂志书。
“乔乔。”
“嗯。”
“谢谢你。”
雪伦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捧着手中的杂志。
雅克走到她身边，并排靠着盛开的樱桃树，望向远处湖面上湛蓝的天空，和天上云朵在湖水里的倒影。
“你说得对，我是个悲剧主义者。”
“过去我总挑剔你小说的剧情，直到我阅读到交战中的德法士兵离开战壕，合力救出被钢丝网缠住的乔伊，我才明白你写《战马》的目的——救赎！是乔伊唤醒了士兵心底被战争压抑住的人性，这些普通人在冰冷的战场上闪耀出光芒！最终乔伊和主角在夕阳下返回家乡，是温馨，是希望，相比冰冷的死亡，读者更需要这样的爱，更需要这样温柔的关怀。”
雪伦听到后感到了惭愧，她其实只是个搬运工。
“乔乔，是你笔下的文字救赎了我，我终于能和过去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雪伦侧过身歪头看着雅克，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承认自己是个轻狂、无知的年轻人，被人一通刺激后加入了髪军。然而战场是残酷的，那里只有冰冷刺骨的泥水，刺鼻的硝烟，震耳欲聋的炮声，还有同伴痛苦的哀嚎。最残忍的反倒是督战队，任何逃兵、自残者都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枪决，我就是那个胆小鬼！”说完这些，年轻人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瘫靠着树干，看向自己喜爱的女孩，她的眼里没有鄙夷，没有审视，更没有同情，平静的如同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这反倒让他心头鼓起一道暖流。
“我们这些懦夫被刺刀逼着去坚守前线的一条战壕，已经有无数条人命填埋在那里，督战员说要么全员战死，要么击退德国人。德罗谢尔，一位热心肠的年轻人，一个勇敢的髪国战士，不幸被炮弹炸断双腿，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突然和我交换了铭牌，我永远感谢他的恩情，是他给了我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我却又永远对他抱有愧疚。”
雪伦被这个熟悉的故事引起了兴趣，她问雅克，后来他有没有去寻找德罗谢尔的家人。
雅克痛苦地抱头道：“这就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过了几个月我才打听到，他的母亲在听说儿子阵亡后，开车时出车祸去世了。”
雪伦安慰他道：“你这样用愧疚折磨自己，伤心的只会是关爱你的亲人。即便没有你，德罗谢尔也会牺牲在战场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写出的文字。过去我固执地怨恨自己，却忽视了一次次战争中人性的光辉，一直照看我的老久利，把我按在堑壕里的方丹，总给我多乘热汤的图拉姆，还有德罗谢尔。错的不是这些士兵，是那些发动战争的政客！”
雪伦看着失去了往日风度的年轻人，反而觉得他比以往更加成熟了。
“你说得对。雅克。”
在一阵沉默过后，雅克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的少女，风吹过她的头发，卷起一阵清香，飘进他的心头。
如果能紧紧拥抱住她，轻抚并细细闻着她的发香，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