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副墨竹图,我想让林大人品鉴下。”程方刚缓缓摊开画轴。

    林如海上前,只见画上三株墨竹傲然挺立,枝叶上疏下密,笔墨由浅到深,画纸上的竹子好似下一刻便要活了,颇有些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只管自己长得热热烈烈的美感。

    “这是王绂的《墨竹图》?”林如海拿起细细品鉴,看完不由啧啧称赞。

    “不错,这是我从一个落魄文人那花了五千两银子买的,俗语说宝剑赠英雄,像这样的画我想配上一个能欣赏他的人才不算埋没了。”程方刚拱手道。

    “王绂因听夜间听人吹箫而画了《墨竹图》赠与吹箫人,而吹箫人却回赠他金银珠宝,他便将画撕毁,财物退回。竹子高洁脱俗,王绂尚且如此,我又怎么可以收你的画,你拿回去吧。”林如海摇了摇头。

    程方刚咬了咬牙,只说林大人若不愿意收这副,家中还有些文同,唐寅的画作,改日请林大人做客府上赏玩字画。

    见林如海没有回应,吴敬拍了拍手,房内琴曲停了下来,一位妙龄女子撩开帘子,走了出来,只见她杨柳腰樱桃口,身量芊芊,肤如白玉,眉目如画,微微一笑便使其一身华服首饰失了颜色,让人只能关注她的脸。

    “奴家云儿,年方十五,见过诸位大人。”李云儿行了个礼后,走向林如海。

    “我这没什么好伺候的,你回吴老板那吧。”林如海拒绝她近身。

    “把这个拿给林大人。”吴敬从一旁拿出个匣子递给李云儿。

    李云儿走向林如海,莲步轻移,衣袖间带着些香气。

    林如海接过匣子,没有看李云儿一眼,打开一看,便觉得好笑,把匣子放在桌上:“这是什么意思?”

    匣子里装的是李云儿的身契和两万两银票。

    “这两万两银票是我们四个孝敬大人您的,大人既以后要在扬州地界为官,便少不了交际应酬,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望大人不要嫌弃。若大人愿意,我们可保每年给大人的都不低于今年这个数。”

    程方刚用手比了个数字:“至于这美人则是吴老板精挑细选的,大人权当多个丫头在旁边磨墨添香,这就是她的福气了。”

    “不了,家里小,住不下。至于这银子,无功不受禄,我也愧不敢收。”林如海扭头看向一边的许延庆:“这便是今日许大人请我来的原因?这算不算官商勾结,贿赂官员?”

    “他们给的也就是些心意,林大人何必说的如此严重?一直以来“官督商销”,他们是盐商,我们为盐官,我们也算为这两淮盐业,为朝廷,为百姓一起办事,何必曲解他们的好意?”许延庆背靠椅子无所谓的开口。

    “许同知虽这么说,我却怕没有命享受他们的好意。”林如海淡淡开口。

    这一开口便把在座人一惊。林如海环视了下众人的脸色,开口道:“前任巡盐御史不就是这样栽了?”

    甄文裁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林大人不要绕弯子,有话就直说。朱子珏被撤职,奏本上参的也并非是盐政上的过错,而是他兼任知府时牵扯进梁文安案,那贪污的可是粮道的银子,可不关我们盐道的事。

    “林大人莫不是怕事?我甄家在此,背靠着娘娘,实话说天上掉了块砖头也砸不到您头上。您要明哲保身,犯不着。”

    林如海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可陛下立的储君是裕王而不是十二皇子,这场输赢已成定局,除非皇上能再在位十年,或许还有变动。”

    林如海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只是说:“前任巡盐御史朱子珏究竟犯了什么罪自有刑部去审,我们在座的谁也没看案卷。这些东西我实在无法接受,就当我胆子小吧。”

    甄文裁本以为拉拢林如海很容易,因甄家和贾家的关系亲近,林如海又是贾家姻亲,却不想他如此油盐不进,于是冷笑道:“你不要仗着圣上的恩荣就自以为高枕无忧,我倒要看看你得罪了在座的各位,到时候今年的工作因你而开展不顺,我就递折子给巡抚大人,让他转交皇上,参你一本。”

    许延庆咳了一声,出来打圆场:“话不要说的这么重,子青,林御史毕竟刚来,对扬州的局势,官场也不是很了解,大家商量事情还是以和气为重。林御史,你怎么看?”

    子青即甄文裁的字。

    林如海见众人看向他,低头理了理袖口:“许同知说的对,大家不妨敞开谈,今天是来谈去年预支的十八万两千张盐引的事情吧?在座的各位是什么想法呢?”

    听到这话,两位大人便做出一副听曲喝茶,闲事不管的态度,四位商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高进开口说:“林大人,我们既然已交定金,便是希望契约能够正常履行,这是当时的契书。”

    林如海接过细细察看:“这上面有朱子珏和何运使的签名和手印,可没有官印,何运使如今不在这,许同知,这是何运使的亲笔签名和手印吗?”

    “我当时不在场,真伪我不清楚。”

    林如海将几张契约扔在桌上,无奈的说:“那这几张契约我也不能认可,就算上面有何运使和前任巡盐御史的亲笔,可没有盖官印,我便不能按章办事。”

    林如海一抬手打断了几人想要开口的声音,接着说:“退一步来说,若是契约成立,《大昭盐法》明文规定,盐商想要申请盐引,须在官府登记,待官府核实其财产,资产百万以上的盐商,每年至多可申请五万张盐引;资产在十万两以上百万以下的盐商,每年至多可申请一万张盐引;资产在一万两以上十万以下的盐商,每年至多可申请一千张盐引。

    “这预支的十八万两千张是算在今年每人五万的额度以内是吗?”

    吴敬开口说:“可按往年来说,这是另算的。”

    “是啊,我们当初给的银子,这也是为赈灾救济,若是算成今年的份额,那我们岂不是什么都不赚,倒亏这几个月的利钱吗?”

    “林大人,你可不知道,当时拿出这笔银子,我也是从别处挪的这笔钱,要是这钱继续在那如今可以翻个倍呢。”

    林如海的话如热油中滴水,顿时让几个商人炸开了锅,纷纷述说他们的不易。

    林如海稳坐在椅子上,看着几位的表演,声泪俱下,好似这件事要了他们命一样。

    “好了,现在听我说,一切按律法办事,律法即规定每人五万份额,没有可以提前预定的规定。

    “其一,基于诸位当时提供银子是为了赈灾,有大义。吴敬四万张盐引,纪伟明三万两千张盐引,程方刚五万张盐引,高进六万张盐引。”

    林如海缓缓报着刚刚契约上签订的数字,开口道:“高进超出的一万张不予认可,之前的定金由之后付款的时候直接抵扣。

    “其余按契约上不做预定而是提前申请的名义,桃月申请的时候还需要诸位上报,契约上的额度衙门会另行予以批准,若额度未满还想申请的,如吴老板想再申请一万张,这一万张便须和众人一起走衙门的申请审核流程。

    “其二,为弥补各位损失,太仓,安丰,东台,余中这四个盐场的上等盐四百万斤(一盐引即200斤盐)可按当时诸位出银子的比例分到诸位的盐引下。”

    两淮盐场分三司,二十六个盐场,年产约一亿四千余万斤盐,上等盐洁白如雪,颗粒微小,只占其产出的十分之一,富人皆喜欢买上等盐,价格比普通盐高出一两倍。

    四位商人估算着这其中的利益,觉得还是有些少。便看向许延庆、甄文裁希望他们出来说句话,毕竟他们赚的少了,分给这条利益线上的也少了。

    “这样不妥。”甄文裁率先发难。

    “我想和两位单独谈下。”林如海看向许延庆、甄文裁,“不知可有空的房间。”

    “有的。小二,找一间空的厢房领着各位大人去。”纪伟明吩咐道。

    房内四人见那三人出去,性急的吴敬摔了酒杯:“赔了笑脸,花了银子,这也太不上道了,诸位真的如此好性子。”

    高进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吴老爷子没教好儿子,又蠢又急躁,这事是摔个杯子放句狠话能解决的么。

    纪伟明笑眯眯的开口:“好了,这不是比我们想的最糟的情况要好吗,最糟来个愣头青,一概不认。现在看林御史还是明事理,会让步的嘛,打交道的时日还长呢。”

    一炷香后,听到外面的脚步人,屋内四人敛了敛神色,正襟危坐。

    林如海三人进门坐下,只见许延庆眼底一抹霜色、甄文裁更是脸色难看。

    许延庆开口说:“盐引的事按林御史说的做。”

    林如海看到那四人面露讶然,和气地说:“天色已晚,酒席已尽,明日早晨还要应卯,我先告辞了。”

    林如海走后,许延庆用手撑着头,开口说:“第一这次衙门颁发盐引会重新核查盐商的资产及准入门槛;第二你们回头梳理下手底下那些小盐商,盐帮的账目,不要出了纰漏。”

    “莫不是有人来查?”纪伟明想到了这层,手指往北方指了指。

    许延庆点了点头。

    众人默然。

    “如果按标准来审核的话,我们今年的盐引能拿的盐引就少了。”高进开口。

    “我和林御史说过了,既然提前预支的盐引走的另外渠道审批,就不用走今年的审查。这样多出来的财产你们可以像往年一样用其他手段挂在其他盐商名下申请。”

    甄文裁盘算了下,“就是明年不知道怎么办,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先过了今年再说。”

    众人散去,甄文裁坐上了许延庆的马车。

    车内,甄文裁开口:“你真的信林如海说的皇上要派锦衣卫下来调查两淮盐税?”

    许延庆自上车后就紧闭双眼,听了他的话缓缓睁眼:“这也未尝没有可能,你也知道朝廷的动向,年前圣上确定了太子,本就人心起伏。何况朱子珏进了刑部说了什么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若是攀咬我们?他可知道不少内情。”甄文裁皱着眉头,面色有些苍白。

    “放心,横竖还有上头还有甄贵妃护着,加上这些年我们也给陛下的内库充盈了不少银子,只要没查出具体的盐政账目,稍微有些错漏想必是没事的。我们先去见何大人。”许延庆盘算着,要是真出事有一堆人在前面顶着,自己到时候该如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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