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祈月久久地站在原地,她没说话,祈星翎也就没起来。

    屋子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疯丫头甜而软的声音响起:“月姐姐,我把朱大娘和刘婶埋好啦!我可以进去吗?”她可能听祈星翎方才唤阿月,所以记住了这个字。

    她很有礼貌,还敲了敲门,影子在月光下小小一团,很可爱。

    “进来吧。”祈月说着,扶起祈星翎,谁知道祈星翎居然还犟了起来,定定看着祈月,膝盖还跪在地上。

    “……姐姐,你再让我想想,就想想。”祈月柔声道。

    疯丫头兴高采烈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截发绳,见祈星翎坐在一边喝茶,歪歪头,转身看向祈月:“月姐姐,你帮我扎头发好不好?”

    “好啊。”祈月点头,接过发绳,指尖顿了一下,“这是?你从哪儿找来的?”

    “这是朱大娘的啊!”疯丫头笑着说,眼睛亮亮的,很期待,“我也想要那种圆圆的发髻!”

    “好啊。不过我没给人扎过头发,不一定好看呢。”祈月说。

    “也没人给我扎过头发!一定会好看的!”疯丫头摇头。

    代国虽然是小国,但祈月作为公主,自然是不用自己挽发髻的。她这手法已经不是“不好”能形容的了。她三两把抓下来,疯丫头那枯草一样的头发被扯断了少说小半。可看着小孩那充满了幸福的眼神,她又觉得如果自己此刻停下,才是做错了。

    “月姐姐,我能跟着你吗?”头发梳到一半,疯丫头小声问,这孩子的眼里第一次出现胆怯。“我听到那些人说,要把我们送到走,可是我不想走,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想跟着你。”

    像是怕祈月不愿意,她连忙又说:“我每天只吃一顿饭,但是能捡好几个时辰的柴火!我还不怕冷,睡在窗户底下就可以了!如果有馒头,或者有骨头吃,我可以两天吃一顿!”

    祈月的动作停住了。她把发绳打好结,勉强在疯丫头脑袋上扎了个松松垮垮的丸子。疯丫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开心地眼睛都快笑没了。

    “好看!我喜欢!”她蹦起来,更像只小兔子了,黑里泛红的眼睛盯着祈月,很兴奋地问,“月姐姐,我好看吗?像不像有人要的小孩了?”

    “……好看。”祈月点点头,轻轻摸了一下疯丫头的脸颊,“你是有人要的小孩呀,你不是要跟在我身边吗?”

    “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吧!你给我取了名字,我就是你的了!”疯丫头一把抱住祈月,她明明瘦得手臂上只剩下骨头,力气却勒得人生疼。

    祈月想了想,将自己发间金钗取下来,温柔地簪进小孩的丸子头里。

    “这个发钗,是我母亲留下的,我是九月生的,她为了纪念,把这只钗唤作‘霜序’。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收你为义妹,从今往后,今日便是你的生辰,你的名字就叫——”

    “祈霜序。”

    疯丫头,不,霜序的眼睛亮起来,她抬手握住金钗,很用力地点头:“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要去告诉朱大娘和刘婶,我叫祈霜序!”

    她又一溜烟儿似地跑走了。

    “如今你手下无人,这孩子确实合适。”祈星翎一直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像你会喜欢的人。”

    祈月听到这话,转头看向祈星翎,笑容温柔轻快:“姐姐不觉得,我只是一时心软,所以收养她吗?”

    “你会对没有价值的人心软吗?”祈星翎反问。

    这个孩子,年纪那么小,就已经显现出某种天赋,死士的天赋。不仅仅是那一铲子的可怕怪力,更是她身上那种扭曲的执拗和天真,她没有被好好养育过,比起人的思维,她更像是一只小兽,谁给她温暖的巢穴,她就可以为之去战斗,去牺牲。

    “那孩子,最多十来岁。”祈星翎说,“也许好好教导,还能扭回来。”

    祈月笑了下。

    “姐姐。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她说,这个村子里,有人对她好。可是她对‘好’的定义,却是两天给她吃一个馒头。可想而知,她自以为‘普通’的日子里,都在遭受什么对待。

    但她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她生来就在被如此对待。她没见过太阳,所以以为这世界本来就是黑的。她也不渴望太阳。可是如果你教导她,告诉她这世间该是什么样的,她就会突然发现,原来她从出生开始就在被人践踏侮辱!原来她生来就是草芥!

    她以为的平常,不过是一种虐待;她以为的好,不过是另一种践踏!姐姐,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人生里唯一一点可以当做快乐的时光原来也一样被那些肮脏泥泞的东西充满!

    她会疯掉的姐姐,她会疯掉的!”

    祈月说着,泪已经流了满脸。

    “既然是美梦,何必要醒?”

    祈星翎沉默地看着她,半响,抬手摸着祈月的脸颊,只问:“你说的人,到底是谁?”

    是啊,醒过来很疼,太疼了。

    以为自己是大义在心,为国牺牲的公主,最后才发现,她不过是个随意抛下的棋子;

    以为那是慈爱的父亲,稳重的兄长,是幸福的家族,最后才明白,那些都是将她开膛破肚,敲骨吸髓的鬼;

    以为不管前路多绝望黑暗,荆棘刺骨,至少还有一点温暖的记忆可以回顾,最后回首半生,原来都只是在无尽被利用,被蒙蔽,被欺骗。

    “可是阿月,如果再让你选一遍,”祈星翎一字一句问她,

    “你还愿意做,代国王宫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公主吗?”

    ……

    不会了。

    那种自以为沉浸美梦,灵魂却在被一点点吞噬啃咬的日子,就算是现在再痛苦,也绝不想回去了。

    “我知道了。”祈月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会慢慢告诉她的。”

    祈星翎松了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你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可能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性子走偏了。不过,这也不怪你,他们就是这样养育你的……只怪我不在你身边,不能一直护着你。阿月,打天下,争权位,我一点不担心你会输。只是一点,有一点,你要记住,像今天一样记住。”

    一字一句,祈星翎说:

    “你要记住。他们,也是人。”

    要记住,永远不能忘,要把自己当人,要把别人当人。天下也好,百姓也好,不是谁的工具,不能当做棋子,不是冷冰冰的数字,也不可以被白白牺牲。

    “……好。”祈月靠在祈星翎怀里,一直到眼泪都已经干了,才应道,“我不会忘记的。”

    “姐姐,我会做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我会结束这一切。”她拉着祈星翎的衣角,说得很认真,“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再有像霜序,像我一样,被那样养大的孩子了。”

    这世界上的人,理应在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看见光,而不必在黑暗中挣扎;理应从小就明白善恶,懂得对错,而不必手上沾满血腥却茫然无知;理应将自己视作人,而非工具,更非玩物。

    “姐姐相信你。”祈星翎笑着说。

    “只是,现在台前,还是要以姐姐为主,”祈月又说,“我是个从小养在深宫的公主,没有军功赫赫,也没有智计闻名。若是此时便让姐姐大张旗鼓奉我为主,实在难以服众。此刻情况危急,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让众人信服于我上。所以,明面上还是由姐姐主事。”

    祈星翎想了想,却摇头:“可若如此,我只怕到了以后,他们更难承认你是主君了。”

    “我自然也不会什么都不做。我会以姐姐军师的身份,跟随在侧。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无人不信服我的能力,若是一切不顺利……”祈月笑了,“还有什么分清主从的必要?”

    “好吧。”祈星翎同意了。“那么,军师大人,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祈月想了想,转头问:“姐姐,如今确认忠于你的,具体有谁?”

    “父皇忌惮我,几次换了我的副帅。那几个忠于我的将领,要么被借口革职,要么被贬黜他处。如今,也只有于州军和长阳刺守还忠于我。”祈星翎叹气,“这次前线,也是有他们顶着才能撑这么久。”

    “没了姐姐你,太子可没胆子上前线。他们这些年打压武将,手下自然无人可用,临国若是知道你不在前线,必定大肆进攻,代国本就疆域不大,姐姐觉得,他们用多久,能打下鸿舟城?”

    鸿舟城,代国的都城。一旦临国大军踏入鸿舟城,代国离灭亡也不远了。

    “没了你和亲,父皇必定献城议和。临国国内也有战事,大概是没有真的要吞并代国的意思,只是想多施加压力,得些好处罢了。”祈星翎摇摇头,“打不进鸿舟城的。”

    祈月此时却笑了。

    “所以,我们得让临国军,打进鸿舟城。让你的人弃城而走,不必抵抗临军。”

    听到这句话,祈星翎不可置信地站起来,连声音都绷紧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月,鸿舟城失守,代国就亡国了!”

    “代国就是要亡国!”祈月的声音依然镇静。

    “姐姐,十万粮草,可有三成到你手上吗?你现在手上的钱,还养得起哪怕一万的精兵吗?代国的朝堂已经烂透了,朝廷手里出去的钱,宗亲贵族割三成,世家门阀又割三层!底下那些零零星星的小官,手里还要卡油水!而那些真正吃不起饭的百姓,真正在沙场上洒热血的将士,他们得到什么?”

    听到这里,祈星翎握紧了拳头。

    “姐姐,你刚才教我,要把他们也当人看,对不对?不要让更多的无辜者流血,对不对?代国亡不亡,有什么要紧?那些王族、贵族、门阀,他们的地位荣光丢了,有什么要紧?!”

    祈月握住祈星翎的拳头,笑着说:

    “姐姐,百姓活下来,才要紧。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打乱一切,重新洗牌的机会,要的就是乱起来!趁乱,我们才能除掉那些吸血的虫子!代国亡了,百姓才能活!”

    祈星翎定定看着她,咬紧牙关:“可是,如果临国军占领都城,彻底吞并代国的话……”

    “当然,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祈月点头,眼珠子转了转,“这次临国的主帅,是程元纬吧?”

    “对。”

    “劳烦姐姐为我运作,我要见他一面。我手上有个东西,可以和他做交易。他会按我们想要的去做的。”

    祈星翎疑惑:“胜果在前,什么东西能让他甘愿放弃?”

    “好东西。”祈月眉眼弯弯。

    一个曾经让他,心甘情愿为我去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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