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最开始是疼的,但很快,巨大的痛觉足够让人的所有感官麻痹,只记得自己是往最深处,最深处的黑暗堕去,再不记得其他的。那是一种极致的宁静,连思考的声音都被抹去。

    然后,被另一个声音唤醒。

    “阿月?阿月?”

    她猛地睁开眼睛,飘散的魂灵似乎又找到了依处,再一次有了知觉,耳边的声音由迷蒙变得清晰。祈月感到后背靠上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铠甲,是那副她亲手画下图纸,辗转多方工匠大师才打造出来的轻铠。

    “阿月,你怎么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问。祈月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张英气中带着少年意气的脸庞,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那人见她久久不语,反倒是眼圈微红,一时间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一手抱紧她,夹紧马腹,喝令属下:“再快些!甩开追兵!”

    祈月这才惊觉,她此刻正坐在疾驰的马背之上,马蹄声不绝于耳,甚至连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这是在哪?她瞪大眼睛,在风中寻找熟悉的痕迹,忽然,不远处另一个身穿轻铠的青年映入她眼帘,她呼吸猛地一顿,随后,她伸出手去,一把抽出身后人的长剑,向那青年掷去,却被一把拦住了。

    “阿月,那是我的副将,你在做什么!?”

    祈月瞪大了眼睛,她脸上还挂着泪,可眼里燃烧的尽是仇恨,几乎是疯狂地挣扎着:“杀了他!他是叛徒!他会害死你!”

    那副官哪里料到这一处,先是表情慌乱了一瞬,但是又很快忿忿不平起来:“公主这样指控末将,可有证据吗?此刻情形危急,公主这是要干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祈月全然没有理会副官,只是反反复复地去抢那剑吗,凄厉地吼着。

    那人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缓缓沉下来,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缓缓闭上双眼,抬手一挥,剑光闪过——

    方才还在自辩的副官捂着脖子,嘴里溢出血沫,瞪大着双眼从马上栽了下去。

    “你,你真的……”祈月自己也愣住了,喃喃道,“可是,我还没有说证据……”

    那人长剑入鞘,一手搂住她,神色已然平静下来。

    “你说,我便信,不过如此。”

    半个时辰后,逃进深山,在夜色树影的掩护之下,终于甩开了追兵,那马儿轰然倒地,活活累死了。祈月靠在树边,看着天上月亮的影子,她终于想起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她十七岁那年,代国与临国交战,两军对峙之间,代国皇帝,主动将自己的小女儿送去和亲的,前一夜。也是这一夜,有人闯进她的寝宫里,不由分说掳走了她,要带她逃婚,逃出这命运的枷锁。

    但她后来还是去了临国。

    因为这世上唯一愿意舍命救她的人,死在了今夜。

    这个人,此刻就站在她的眼前,风尘仆仆,却也意气风发,轻铠上血迹斑驳也掩不住的,是一身的傲骨。

    祈月走上前,一把扑进那人怀中,喃喃着那被她日夜念在心头十三年的两个字:

    “姐姐……”

    姐姐,我好想你。

    祈星翎笑了下,也没在意自己手上都是血和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吓成这样?两年不见,这么胆小了。”

    祈星翎,祈月的二姐,她大了祈月将近十岁,比起姐姐,甚至像是半个母亲。今年二十七岁的祈星翎,也是代国作为贫弱小国,能和尚且兵状力强的临国僵持到现在的唯一原因。

    哪怕是后来祈月贵为太后,见过的能人异士无数,她也再没见到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能够匹敌祈星翎的将帅之才,哪怕半分。若祈星翎早生五十年,或许,这乱世早就结束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祈月死在了一个无声无息的夜里。

    “姐姐不问我,为什么非要杀你的副官吗?”祈月抬起头问。

    祈星翎爽朗一笑,半点看不出方才动手时的纠结与沉重,她说得轻巧,却又很认真:

    “你说了,我就信,仅此而已。”

    即便是两年不见的妹妹,即便是跟随身边十年的副官,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征兆,但她永远会毫不怀疑,义无反顾地选择前者。

    “阿月,我知道,你心中有大义,可是这和亲之事,我绝不会让你去。”祈星翎的语气很沉重,“这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更是因为,两军交战,一步退,便是步步退!退到最后,再无余地,就只能任人宰割!”

    她说的是对的。在前生,代国这一步退让,招来的是更多豺狼虎豹的不断撕咬。

    先是献上一个和亲公主换了临国退兵,可没几个月就是逢冬国大军压境,用城池换了逢冬国的退兵,沙漠边境的部落便来打家劫舍……直到最后,金银财宝,城池美人都满足不了敌人的野心,代国被瓜分殆尽,就此灭亡,什么也不剩了。

    从前,代国虽然兵力不足,但有着祈星翎压制,边境还算平稳,邻近的小国部落也不敢来犯,可那时,她已经死了。

    这其中的第一推手,便是祈月。

    祈月还记得,自己当时坚信听到的那些所谓教导,坚信代国国力弱小,纵然前线有祈星翎坐镇,但终究抵不过兵富力强的临国,这场仗无论如何都是要输的,与其最后将国力生生拖垮,不如早些退让,让百姓少受些苦。

    “生为代国子民,姐姐能上战场为国征战,我虽不能匹敌,但即便如此,也愿意为国牺牲。我身为公主,享锦衣玉食,如今和亲,不也是我应当做的吗?”她记得自己这么说。

    从很小的时候,祈月就知道,自己作为小国的公主,她注定要成为一颗或联姻或和亲的棋子,她从小学的,是如何算计人心,如何周旋关系,如何在情爱缠绵中为自己的母族谋利;

    她要风情万种,要精于谋算,最重要的是,她要足够忠诚,要为了母族,不,为了她父兄的荣耀,献上所有的青春,血肉,与灵魂。

    她被驯得很好,她几乎完全就是一个完美的,美丽的,工具。

    她坚信着她被教授的一切,坚信着自己身为公主的“职责”与“命运”。

    直到,直到……

    直到她以性命相逼,让姐姐将自己送回了代国皇宫,直到她坐上和亲的车架,直到她在抵达临国的时候才听说,祈星翎,旧伤复发,不治而亡。

    祈月不敢相信,她回到皇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求父皇宽恕了姐姐,明明父皇也一口应允了,明明代国的军力,几乎要靠祈星翎一人支撑。

    可祈星翎就是死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她早已经看透了自己的人生有多荒谬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害死祈星翎的,不是旧伤,不是战场,是忌惮,愚蠢的忌惮。

    有些人得到至宝,会因为宝石上照应出自己丑陋的模样,而心生愤怒,心生嫉妒,这嫉妒与愤怒糅合了愚蠢,生成一种极其扭曲,又极其肮脏的意志,那意志会侵占他们的皮囊,吞噬他们的灵魂,于是继续在世间行走的,便不再是“人”。

    “姐姐,我不去和亲。”她抬起头,看着一身血污的祈星翎,一字一句道:“我不去。”

    听到这话,祈星翎倒是很惊讶,笑着问她:“你不再守着那些什么‘公主的职责’不放了?”

    “职责?是那些所谓的,‘公主天生锦衣玉食,便理应为国牺牲’么?”祈月反问,“可是姐姐,为什么皇子一样锦衣玉食,更加权高位重,他们却什么都不用牺牲?他们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拥有财富,权力,和所谓的盛世美名?”

    “为什么皇子迎娶别国公主,明明他不必跋山涉水,不必远离亲族,可以手握权力,广纳美人,不必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可以拥有后代,那些孩子,随他的姓氏,认他为家中的主人。可人们还是会说,他为国做出了天大的牺牲?”

    “为什么公主生来要被当做棋子培养?要为国家远赴千里,要背井离乡?为什么我们要被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挣扎!为什么我们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为那抛弃我,利用我,将我敲骨吸髓的所谓亲族付出!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应该的!”

    祈月几乎是嘶吼着在问,眼中含着血泪:

    “凭什么?凭什么!!”

    手握权力站在高位的人不是她,继承权利为所欲为的人不是她,搜刮民脂民膏以供享乐的人不是她,那么为什么,谁来告诉她。

    为什么要被牺牲一生的人是她?为什么永远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是她?为什么承担所有骂名的人是她?

    祈星翎看着她,沉默良久,伸出手抱住她,坚硬冰冷的轻铠贴在祈月的肌肤上,在这充满了血腥气的怀抱中,祈月却久违了十三年的感到了安心。

    “姐姐,”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声音轻而柔像是即将散在风中,“代国赢不了的。因为这个国家已经烂透了,你想为百姓争取的一线生机,早就已经在他们不断的吸血之下,被斩断了。”

    她笑了,唇色苍白,眼角却是红的,像是山间飘荡的厉鬼,又像是被怨与恨饲养出的怨灵。

    “姐姐,世间万物,不破不立。”

    “既然如此,何不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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