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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杯酒(五)

    京中的雪下得越来越大。

    李长訚推开旧居的大门,回头道:“小望,快进来。”

    自从出宫建府后,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李长訚从角落里翻出仅存的炭火,赶忙掏出火折子点上。

    说是送她回宫,但走了一半,程允棠却停了下来,她说不想回自己的宫殿,她现在很惧怕看到从前的东西,一切的繁荣富裕都在提醒着她,为了换取这些,她如何在君父面前讨好地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如何笑脸面对那些心思各异的兄弟、世家、臣子。

    李长訚带她来到南四所,推开门,将炭盆端到她面前。

    程允棠脸颊冻得通红,头上的雪水融化,淅淅沥沥打湿了她的发丝,连细心打扮的高髻都没先前那般精致了。

    李长訚取来一块干净的方布,走到她身后,抬起手,温柔地擦了擦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已不是十四五岁时困顿无依的少女,程允棠有些不自在,“十一哥,我自己来。”

    “好。”

    李长訚轻声道,他停下手,将方布递给她。

    炭火烧得很旺,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状若随口道:“小望,今日在殿中侍奉你喝酒的内监……是你宫里的吗?”

    “不是。”

    程允棠拭去发间的水珠,“不过今夜过后,我会将他要过来。”

    李长訚拨动炭火的手微微顿了顿,“你喜欢他,觉得他长得好看?”

    “还行吧。”

    程允棠漫不经心地答道,她的婚事事关重大,李戬也在犹豫,今夜在大宴上的那一出后,将来少不了她的麻烦,与其最后被随意指配给谁,不若早做打算。

    世家重面子,臣子讲风骨,见公主宴上与内监嬉笑调情,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敢来打她的主意。

    那内监原本就是她的人,收他至公主身边伺候,正好能坐实外界对她骄纵淫/乱的猜想。

    李长訚神情僵凝,火光中他的侧脸忽明忽暗,默不作声,须臾才笑道:“小望,方才在宴上,见你只光顾着喝酒,没吃几口菜,你饿吗?”

    程允棠“唔”了一声,仰面轻笑,“十一哥这么问,我还真有些饿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程允棠想了想,道:“想吃煨芋头。”

    李长訚怔了怔,“你是公主,身份尊贵,怎么只想吃这些?说些其他的。”

    “不吃,就只要煨芋头。”

    “好好好,我去弄。”

    李长訚无奈地放下火钳,他转身推开门,出去了片刻便返回,手里提着一小筐芋头。

    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①

    这是民间的打油诗。

    李长訚握着火钳,在炭盆上支起架子,挑出几个个头饱满的芋头放在上面。

    程允棠坐在一旁,伸手烤着火,很快,李长訚用火钳夹起芋头搁在一旁,“熟了。”

    程允棠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等它放凉便下意识伸手去拿,刚碰到便烫得“嘶”了一声,连忙捏住耳朵。

    “你慢些,烫。”

    李长訚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替她剥了皮,递过去道:“怎么现在还爱吃这些。”

    程允棠只是笑,芋头很香,入口满是清甜,虽然比不上大宴上那些精美的菜肴,可她还是最喜欢这个。

    小时候,每年冬天,母亲都会在华阳宫架起炉子煨芋头,她平易近人,对谁都温柔和善,连身边的小宫女她都会亲切地喊她们丫头,煨好的芋头也有她们的一份。

    程肆有时进宫给身为皇后的姑母请安,他正经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因为争一块最香甜圆润的芋头和她在檐下打起来。

    她掐着程肆的胳膊,气急道:“母后,您管管程二郎!”

    程肆揪乱她梳好的头发,故意矫揉造作地嘟嘴道:“姑母~您管管李十三。”

    “啊啊啊程肆,我跟你拼了!”

    然后她被程肆恶心到了,两个人又你追我赶地打起来。

    程皇后便坐在屋檐下,温柔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想到这些,程允棠轻轻地笑起来,面前的炭火烧得很旺,满屋都是芋头的香气,她想,若是母亲他们还在就好了。

    这个时候程肆应该成家了吧,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当了爹后他会不会正经些,说不定还是和从前一样幼稚。

    程允棠心道,要是他还在,今年她便大发慈悲,不和他抢芋头了。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②

    大宴进行到末尾时,李戬带着儿女与嫔妃站在殿外的月台上,宫人们点燃台阶下的烟花爆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李戬负手而立,听远处从护国寺那儿传来的悠远钟声,伴随着聿都上下万民颂贺,足足一百零八响,祓除灾祸,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天渐渐亮了起来。

    燕回跪在李狗蛋的尸体旁,肩膀颓塌,了无生气,仿佛死在除夕夜的不止是躺在地上的人,还有他。

    泪痕干涸,散落的发凌乱地黏在脸上,他一动不动。

    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一柱光线照在这个狼狈不堪的少年身上。

    羽先生缓步走进,停在他面前,轻声道:“好孩子。”

    燕回垂在身侧的手中握着一把沾血的短刀。

    羽先生环视这个因打斗挣扎而混乱的房屋,目光最后落在中央已经死去多时的李狗蛋身上,他的胸口被短刀贯穿,握刀的人动手精妙,一寸也没有偏移,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将他一击毙命,连血都没溅出多少。

    羽先生满意地勾起唇,“你通过考验了。”

    “什么?”

    燕回抬起头,死寂的神情破开一条裂缝。

    羽先生蹲下身,与他平视,温柔却残忍道:“好孩子,杀了他,你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你,正是长生殿想要培养的人。”

    燕回僵硬如石像般的躯壳动了动,他微微侧头,“这一切……”

    他瞳孔轻颤,有些不可置信道:“都是你们,设计……好了的?”

    “七情六欲,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羽先生轻声道:“人太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只会永远痛苦,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碍你了。”

    燕回嘴唇翕动,他浑身发冷,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度恶心犯呕的感觉,他猛地侧过身,捂住胸口,呕得肝胆俱裂,呕得连已经快要干涸的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而后他又笑了,声音沙哑,笑得整个背都在颤抖。

    原来他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笑话,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刻苦训练,只期望有朝一日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可因为如此却被长生殿的认为是什么可塑之才,逼他把自己的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杀了。

    也许狗蛋儿说得对,在这个地方,只有死了才是真正的解脱。

    羽先生默默地看着他跪坐在地上仰面大笑,嘴角虽扬着,但笑声悲怆痛苦,像是穷途末路之人的绝望自嘲。

    等他笑够了,羽先生伸手递过来一个药瓶,“好孩子,喝了它。”

    他没有说里面是什么,可能是强身健体的灵丹妙药,可能是让人七窍流血的毒药,燕回已经心死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药瓶,毫不犹豫地倒出里面的东西塞进嘴中。

    燕回垂着肩膀,他根本不在乎里面是什么,羽先生又是将他关进密室,又是逼着他与好友自相残杀,费了这么多功夫,只为将他变成一个没有情感,不伦不类的怪物,他不会现在就杀了他让一切功亏一篑的。

    果不其然,没多久,燕回的四肢百骸如遭蚀骨之痛,仿佛有成千上万根铁钉一寸寸地打进他的骨缝中,他额角青筋暴起,整个头颅火烧般地赤红,冷汗瞬间浸湿衣襟,他猝然瘫倒在地,四肢抽搐,手指折叠成了近乎诡异的程度。

    “啊……”

    羽先生好整以暇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细细地端详少年蜷缩在地的痛苦模样,屋子里响起令人胆战心惊的骨头断裂之声,燕回手按在地上,瞳孔散大,难忍的剧痛使他连手指都在挣扎间折断,他牙齿龃龉,咬破了舌头,满嘴鲜血淋漓。

    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地,燕回狼狈地趴在地上,用头重重地磕向地面,企图以此缓解这令人难耐的药性。

    就再他快要将自己弄死时,坐在一旁居高临下的羽先生终于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

    汹涌绵密如虫蚁啃噬般的疼痛逐渐平息,燕回趴在地上大汗淋漓,喘着粗气,短短片刻却如一甲子般那么难捱。

    羽先生重新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拨开他黏在脸上的头发,仍是微笑,“这是酥雨散,这细密的疼痛是不是很像春日的雨,先是毛毛细雨,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一开始以为自己可以撑过,等这疼痛堆叠起来,就像先礼后兵的瓢泼大雨,怎么样,你这冷汗淋漓的模样,是不是像被雨浇透了?”

    燕回咬伤了舌头,他张开嘴便呛出一口血,喉咙只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羽先生自顾自地道:“酥雨散有瘾,方才你吃的太多了才会这么痛苦,每次瘾发作的时候,倘若不能及时服用,便会像方才一样遭受蚀骨之痛,让你生不如死,不过只要你好好听话,不要再不切实际地想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你是不用遭受这种痛苦的。”

    燕回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消退,他肩膀时不时地震颤,双目无神,艰难地张开嘴,含糊不清地道:“李狗蛋的尸体……不要丢到后山。”

    羽先生愣住,微微眯了眯眼睛,须臾,他勾唇一笑,“可以,我会让人将你的好朋友入土为安。”

    他语调轻扬,刻意将“好朋友”三个字的尾音拖长了几分。

    天终于完全亮起,羽先生慵懒地站起身,他拍了拍手,有人走进来抬起李狗蛋的尸体,死气沉沉的燕回这一刻才神情波动,挣扎着睁开眼睛目视他被抬了出去。

    头顶传来羽先生可以算得上是慈祥温和的声音,“好孩子,忘了今日是初一,那就祝你,新岁安康吧。”

    他笑了一声,转身关上门。

    屋子里重新归为黑暗与静谧。

    只有窗外偶尔传进来大雪压枝的声音,燕回忍着痛转过头,看到雾蒙蒙的窗棂外,有一枝绽放的红梅。

    朱红沁雪,梅香如丝,亦如他在王宅后院种下的那一棵。

    燕回终于崩溃地放声大哭,将他这一生所有的泪全都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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