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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杯酒(六)

    咸宁十六年初春,岁时正新。

    杏延学宫高高的围墙上坐着一个头戴儒巾,白衣飘飘的少年,他身姿灵活,衣袂翻飞间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高墙下的草地上。

    少年抬起头,眉眼俊朗,见墙上的人一脸为难,故作疑惑道:“愣着干嘛,跳啊。”

    墙头趴着的人虽是书童打扮,但模样秀气,清雅至极,一看便是女扮男装,她有些犹豫,少年恍然大悟,嘻嘻一笑,“你是不是不敢?”

    “谁说的!”

    她嗔了一声,围墙不算矮,这一跳下去说不定会扭到腿,但少年好整以暇地等着,像是要看笑话一般,架不住少年连声的哄骗催促,她眼睛一闭,遂认命地跳了下去。

    没有摔得皮开肉绽,而是稳稳当当地落在有力的怀抱中,她睁开眼,对上少年戏谑的目光,“感动吧?”

    “……”

    “不感动?那我丢你下来。”

    “程肆!”

    见他手一松,骤然的悬空感令少女心头一紧,忍不住叫出声。

    程肆笑唧唧的,见好就收,反而倒打一耙道:“你怎么没大没小的,我年长你四岁,你该叫我哥哥。”

    说罢还抬起手,想要敲敲面前人的脑袋,“听到没,李小望。”

    被他放下后好不容易双脚落地的李望津往后一躲,瞪了他一眼,“你一点哥哥样也没有,还有谁是李小望,不要瞎叫!”

    “我爱叫啥叫啥。”程肆坦然接受她的怒视,还要变本加厉道:“李小望,小津子,十三儿~”

    李望津终于受不了了,屈肘给了他一拳。

    明明没用什么力气,程肆却弯腰捂着肚子嗷嗷大叫,一边抽气一边嚎道:“白眼狼,带你出来玩还打我,哪有你这样做妹妹的。”

    李望津冷笑道:“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

    挨了冷脸挨了打,程肆还一幅嬉皮笑脸的模样,见她转身要离开,连忙跟上前,瞧着她眼睛里藏不住的新奇,低声道:“哎,我知道聿都哪里最好玩,要不我带你去呗。”

    李望津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废话,哥哥是谁,聿都小霸王呀。”

    李望津面无表情,腹诽道:一定是自封的。

    但她还是决定相信程肆一次,然后就被他拉着进了聿都最大的歌舞场所,丰乐楼。

    程肆对这里很熟悉,驾轻就熟地走进去,他头上的儒巾发带飘扬,手上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一见着他,大厅的许多人都望了过来,有人喜道:“二郎来了!”

    他作揖回礼,李望津跟在身旁,从进来开始便被里面热闹的情形吸引了目光,她瞳孔明亮,只顾着环视,差点撞到端着案盘的小厮。

    程肆一把将她捞到身旁,揽着她的肩膀小声嘀咕道:“你可别跑丢了,姑父得砍了我的脑袋。”

    李望津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紧跟在他身侧。

    大厅里正端着酒盏的客人咦道:“二郎,你新换了书童呀?瞧这眉眼,比姑娘还秀气呢。”

    程肆应道:“对啊,新来的,带她来见见世面。”

    他扭头,不怀好意地盯着李望津,“是不是,小津子?”

    李望津借着袍袖的遮掩,拧了一把他胳膊上的软肉。

    程肆顿时吸了口凉气,笑容一扭,脸色变得古怪滑稽。

    丰乐楼有整整三层,门口搭建着华丽的彩楼欢门,进去后东西各有一天井,正厅中间筑起半人高的台面,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角落里坐着几排吹拉弹唱的乐人,丝竹声声,随着鼓点乍动,薄衣轻纱,身姿曼妙的女郎开始翩翩起舞。①

    二楼三楼的回廊上人影穿梭,每个房间前都挂着明亮宝丽的珠帘,灯烛荧煌,吆喝声不断,抱着琵琶的歌女倚在护栏边,笑声清脆如铃,“二郎,前日我弹给你听的那首曲子,你填词了没?”②

    “好姐姐,我回去之后连夜便填了。”

    程肆仰头答道,那女郎莞尔一笑,脚下轻盈,如踏着云朵似的从二楼跑了下来,“快给我看看。”

    程肆从袖中掏出叠好的纸张,女郎迫不及待地接过。

    “信音只托鸿书叙。小相合,花吹去。

    应怜帐冷灯残,瑟瑟梧桐疏雨。

    覆手凭栏还泣语,更那听、难酬别绪。

    望断暮乡关,直恐久不聚。”

    周围有人笑道:“二郎,你这还没娶妻的少年怎写词写得恁离愁哀怨。”

    程肆道:“怎么便写不得了。”

    女郎从上到下看了几遍,抱着琵琶跃跃欲试。

    配上哀凄幽怨的歌调,女郎语声娇柔,更显缠绵。

    程肆不知何时坐到那群乐人中间,他将折扇别在衣襟下,扎起袖子,跟着乐声敲动铜钹,他明明是一身儒生的打扮,在丰乐楼这样的场所中本该格格不入,但他气质风流潇洒,笑容张扬明快,竟完美地融入其中。

    女郎唱完了曲儿,笑盈盈地看向程肆道:“二郎,这词的名字叫什么?”

    “还没想呢。”

    “那你现在快想。”

    程肆轻摇折扇,须臾,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昼夜乐·春鸾小调》。

    有人读出声,拍手叫好,“二郎,我赌你填的这阙词定能盛行聿都,下次还有新曲子也给你填!”

    程肆含笑拱手,“却之不恭。”

    李望津坐在一旁,程肆给她点了樱桃煎和梅子熟水,她一边吃一边观赏四周,玉台金阙,鸾鸣凤舞,与宫宴时的端庄华丽是不一样的热闹,难怪程肆喜欢往这儿跑。

    众人正兴头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厉喝:“稽查司例行公事,所有人都不许动!”

    丰乐楼内歌舞骤停,方才还聚在一起言笑晏晏的众人纷纷如临大敌,跑的跑,散的散。程肆几步便跃了过来,一把按住李望津,两个人挤作一团,躲到了桌子下面。

    李望津惊诧道:“是七……”

    程肆连忙捂住她的嘴。

    下一刻,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进楼中,熟悉的声音响起,“站住,跑什么,再动一下便捉拿回司。”

    丰乐楼的大当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眉眼一弯,故作惶恐地谄媚笑道:“是、是七殿下啊,七殿下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呀。”

    李孚谕神情冷肃,虽未及弱冠之龄,然身姿端直,腰间配刀,站在人前气势凌厉,叫人不敢随意轻视。

    “稽查司接到检举说丰乐楼内有暗娼交易,我等按律前来搜查。”

    “暗娼?怎么可能,谁胡说八道?!”

    大当家瞪大眼睛,愤怒地转过身朝人群吼道,煞有其事般,“谁干的,谁冤枉老子,站出来!”

    人群鸦雀无声,大当家回过头,笑眯眯道:“殿下,您看,我……诶?”

    李孚谕不理会他所言,径直带着人走上二楼,众人战战兢兢,李孚谕一一巡视,猛地推开一门,里面的二人还没来得及将衣服穿上,连滚带爬地从榻上翻了下来。

    大当家顿时讪讪一笑。

    李孚谕道:“这个月第二次了,罚金翻倍,事不过三,再有下次,我会直接带人捉拿你。”

    “是是是。”

    大当家身子弯得快要叠起来,赧颜汗下道:“小民一会儿便让人去稽查司交罚金,多谢殿下宽容大度。”

    “嗯。”

    李孚谕淡淡地应了一声,穿过大厅,正要带人离开时却又不知看到什么,停了下来。

    桌下二人屏住呼吸,脚步声渐进,一双黑缎长靴停在帷布后,李孚谕顿了顿,抬脚骤然踢开方桌。

    一声惊呼,三人面面相觑。

    程肆欲盖弥彰地打开折扇遮住脸道:“哈……七殿下,这么巧,您来办公啊!”

    李望津头低得要缩进胸口,李孚谕瞄了她一眼,她未施粉黛,一件普普通通的书童衣裳也被她穿得像是绣着暗纹的锦衣华服,圆润的耳垂上有细细的孔洞,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女扮男装。

    他冷冷道:“出来。”

    李望津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程肆嬉皮笑脸,折扇遮面,拍了拍衣摆的尘土,准备打两句马虎眼后溜之大吉,岂料李孚谕早就料到他那一张嘴便油腔滑调令人防不胜防的作风,在他未开口前便道:“闭嘴,敢说一个字捉你回稽查司。不在杏延学宫好好读书,竟跑到丰乐楼寻欢作乐,带走。”

    程肆骇然捂住嘴,老老实实被他的人按着押送回学宫。

    李孚谕转身跨出丰乐楼的大门,李望津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过了好一会儿道:“七哥……”

    他不答,李望津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哀求道:“七哥,可不可以不要将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掌管稽查司,从不徇私。”

    “那……七哥私下罚我行不行?”

    李孚谕停了下来,“你既然怕被人知道后有损颜面名声,为何还要跟着程肆逃学,跑到这种地方?”

    岂料李望津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有损颜面,我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能来的。”

    李孚谕沉声道;“那你怕什么?”

    李望津鼓着脸,闷闷道:“我去杏延学宫读书,皇祖母本就不满,我怕她知道后又要说我抛头露面,罚我抄女四书,我又没错,我不想抄。”

    李孚谕眉梢微蹙,他转过身,望着面前的小娘子,她年岁十二,还未到及笄嫁人的年纪,按照世理来讲,本就不应该总往外跑,被罚也是人之常情。

    但她居然直言自己没有错。

    “太后年纪大了,你又何必与她作对。”

    “我没有与她作对。”

    李望津反驳道:“读书识字何错之有?”

    李孚谕只道:“你是公主,宫中自有女使教习,况且,丰乐楼是小女子该去的地方吗?”

    “一个酒楼而已,我为什么去不得,宫中女使不过是教我礼仪与女四书,你们都说我是公主,身份高贵,可为何还要用三从四德来驯化我。”

    “驯化?”

    李孚谕诧异地挑了挑眉,咂摸了两下这个字眼,“你将学习三从四德当做是对你的……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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