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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杯酒(四)

    李长訚笑盈盈道:“小望,我见你许久没回去便偷偷出来找你,你怎么跑这来了?”

    沈霁的话梗在喉间,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顷刻间浇灭了方才他那因醉酒而疯长的隐秘情思。

    他弯腰一礼,道:“十一殿下。”

    李长訚好像才注意到他般,扭过头,惊诧道:“沈大人也在啊。”

    “是,殿下。”

    李长訚正过身,双目笑得眯起,“还未恭喜过沈大人,从岭南回京不过一载便办了三起大案子,连升两级,作为朝中新贵,父皇跟前的大红人,想来往后仕途亦能平步青云,真真正正建朝来的第一人呀。”

    沈霁一顿,腰弯得更低,“臣不敢。”

    “有何不敢?”

    李长訚站在夜色中,皮笑肉不笑,环视一圈四周景致,又道:“此处风景果然甚佳,难怪你们都在此停驻。”

    从他来开始,程允棠一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霁,她的眸色漆黑,李长訚察觉到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道:“沈大人,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同小望说?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亭边的雪下得越来越大,有些被风一吹飘进檐下,程允棠神色淡淡,她鬓边与精美的高髻上皆沾了雪粒,明丽的面容也清冷了几分,她就那么平静地注视着沈霁,等待他将没说完的话补充完。

    沈霁被她盯着,他攥紧手,酒醒后湖边的寂寂冬风渗进了他的骨髓里,让他不得不清醒地面对起自己的现状。

    十五岁从乡野考进都城,父亲是个仕途不顺的末流官员,家中清贫,他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连坐船去都城的路费都是母亲卖了半年的绣品才攒够的。

    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扶危济急,为社稷国士,一展抱负,辅佐君王劈盛世千秋。

    但尚公主后,注定仕途会就此夭折,他要做的是公主的臣,不再是江山的臣。

    有些话只有一瞬间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口,良久,沈霁肩膀塌下,他痛苦地阖了阖眸,缓缓后退一步,眼睑低垂,沉静道:“没有。”

    闻言,程允棠嘴角微微抬起,她向来聪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她知道沈霁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开口去问什么,只是嘲讽般地笑了声,再也没有看他。

    “十一哥,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我有些冷。”

    李长訚立刻将旁边的沈霁抛之脑后,“那我们回殿上去。”

    程允棠摇头,“太吵了,累,不想去。”

    李长訚笑了笑,温声道:“那就不去,我们去其他地方。”

    他喊来一名宫人,让他往谨身殿一趟,若是看见陛下还在,就禀奏陛下一声,说十三殿下醉酒,延平王送她回宫了。

    宫人领了命转身离去,李长訚也回头望向独自站在亭中的孤寂身影,微笑道:“沈大人,本王与明婵公主便先走了,外头风雪渐大,大人也快些回席上吧。”

    沈霁指节蜷曲,隔着簌簌雪幕,俯身行礼,“微臣恭送二位殿下。”

    *

    江南难得下雪,而北方的各个山路却早已因为大雪封了半个多月。

    天寒地冻,长生殿内并没有因为气候开始恶劣就停下了对众人严峻到近乎苛刻的训练。

    五指生疮抓不起东西是常事,有时骨节僵硬,连武器都拿不起来,冬雪降落的夜是很难熬的,每日都有比以往更多的人死去。

    燕回的伤得太重,短时间内养不好,他始终不明白当日羽先生让他去那个密室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不管怎样,燕回的住食好了许多,连带着与他一起来的李狗蛋也跟着沾了许多光,但是对于其他还在挨饿受冻的人来说,他则成了一个叫人牙痒眼红的存在。

    但燕回不在乎,他小时候混迹在街巷时便常跟人打架,长生殿的其他人畏惧他不敢找他的麻烦,但李狗蛋却不一样。

    上次只是喉咙痒咳了一声便被拖到角落打了一顿,因为伤了手腕,晌午后的考核没有握住剑,又被授课的先生绑在架子上抽得皮开肉绽。

    几个月的身心折磨足够让人面目全非,李狗蛋从一个时常嬉皮笑脸的人,变得畏畏缩缩,他身上的鞭伤疼得厉害,捱不住时便抱着胳膊倒在雪地里,企图用刺骨的寒意来镇住疼痛。

    周围出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应激,因而有时燕回喊他时,他都会下意识如惊弓之鸟般抱住头,颤声哀嚎:“别打我、别打我……”

    没有训练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坐着发呆,目光空洞地看着被抬去后山的尸体,有时会开口问道:“燕崽,你说……这辈子,我们还能回家吗?”

    燕回与恶狼打斗的时候撞折过一条腿,养了多日后,他走路仍旧有些一瘸一拐,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当然能,别胡思乱想了,吃饭。”

    李狗蛋呆滞地望着死过太多人已经开始发黑的练武场,他伸手接过燕回递过来的馒头,嘴一张一合,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

    北方的冬天很冷,前段时日有个人趁着岗哨轮班,守卫最松散的时候逃跑,他都已经逃出长生殿了,然而大雪封山,无路可逃,没多久就被追上。

    逃跑失败的人下场都很惨,长生殿的角落有个刑室,扒皮抽筋,吊着人的一口气折磨,为的就是震慑其他还要跃跃欲试的人,那个人害怕被抓回去,竟在雪山前用一根吃饭的筷子硬生生地捅破喉咙自尽了。

    没有人知道,这种连尖锐都算不上的东西,想要用它捅破皮层该用多大的力气,是存了怎样的死心,才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

    快要到年底时,除夕这一天并没有训练,羽先生召集了所有人,说要办一场比拼,各自的对手都是抓阄决定,赢的那个人可以过个安生的好年。

    饱受摧残的所有人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便喜悦心动,因为还不知道输的人会怎样,果不其然,羽先生笑眯眯地慈爱道:“输的人,要进刑室。”

    底下的人纷纷吸了一口凉气,一个个忐忑地走上前抓阄,倘若双方实力悬殊,强的那个人可以松一口气,弱的人便仿佛已经一脚踏进棺材,万念俱灰。

    李狗蛋战战兢兢地打开他的纸团,拆开却见上面赫然写着燕回的名字,脸色瞬间苍白。

    燕回问他是谁,他僵着脸不说话,燕回便拿过来一看,见是自己,神情复杂,“你放心,我不会赢你的,我们打个平手,谁都不会被罚。”

    然而李狗蛋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多少,他瞳孔震颤,嘴唇直哆嗦,“羽先生不会允许的……平手,会不会一起被罚?”

    燕回愣了愣,仍扯出笑容,道:“不会的,信我,大不了,我让你。”

    李狗蛋嘴角抽搐,他抬起头,颤声道:“燕崽,进了刑室的人,生不如死,没有活着出来的……”

    他在门口亲眼见到过,有人血肉模糊,铁锹都铲不起来。

    燕回怔了怔,强颜欢笑道:“我身体好,没事。”

    燕回没有再与他争辩,其实他心中亦害怕,可是李狗蛋都已经吓成这样了,大不了就真的如他所说,自己进去,不就是扒皮抽筋么,他连自己的肉都敢割,还有什么怕的,燕回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一日的训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夜里,李狗蛋躺在榻上发呆,临睡前忽然开口喊了燕回一声,“燕崽。”

    “嗯?”

    “你说……在这种地方,‘死’,算不算解脱。”

    燕回忽地呆住,偏过头,怔道:“你说什么?”

    他坐起身,“我们肯定能活着出去的,他们总不能关我们一辈子啊,你不是想回家吗,说不定过完年我们就被放了呢。”

    李狗蛋直视他,声音略有哽咽,“真的吗?”

    “真的。”

    燕回认真道:“不要胡思乱想了,明天要过新年的,说不定会是个好天气,快睡吧。”

    他盯着李狗蛋闭上眼,直到屋子里响起他绵长的呼吸,燕回终于放心地躺下,然而他心中很惶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人会被打断脊骨,一寸寸地磨掉自尊。

    他有时会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这样吧,但每一次想死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浮现出程允棠曾对他说过的话,人落在谷底,往哪里爬不是向上,便又能咬咬牙坚持下去了。

    深夜,所有人都睡下后,万籁俱寂,李狗蛋猝然睁开眼,平静地在榻上坐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坐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能借着窗户上反射的雪色看清东西,他爬了起来,从脚边拿起细长的裤腰带。

    不远处榻上的少年睡得并不好,来到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连睡着后燕回都紧握着拳头,一副防备的姿态,李狗蛋深刻地清楚,除了在他睡着时,根本杀不死他。

    他静静地走上前,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整个人冻得僵硬发抖,终于,他走至燕回榻边,盯着他熟睡的脸,只停顿了片刻,猛地伸手将腰带缠到他脖颈上。

    呼吸瞬间艰难,燕回遽然睁开眼,他目光狠厉,反手从枕下拔出短刀,就要捅穿面前人的一刻,看清了他的脸。

    李狗蛋咬了咬牙,双手发力,燕回瞳孔充血,立刻收回刀,“狗蛋儿?你……唔。”

    缠在脖颈上的东西越来越紧,燕回就要呼吸不过来,他喉咙泛呕,眸中满是震撼,艰涩道:“你做什么,你、你想杀我?”

    “我没办法了,燕崽。”

    李狗蛋流着泪,手上的力气却一丝未减,“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你先、先停下,我……咳。”燕回伸手想要扒开缠住脖子的东西,他翻出眼白,口齿不清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放开……我们商、商量……”

    “商量不了!”

    李狗蛋涕泪满面,愤怒地低吼道,他泣不成声,“你去过密室的,你知道,在这个地方,没有两全的法子,你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

    “我不会杀……你。”

    “你能保证你明日绝不会动手吗?你能保证永远护得住我吗?”

    “我能……”

    “别他娘的吹牛了!”

    李狗蛋凶狠地打断他,骂完后却又开始哭,哽咽道:“好兄弟,燕崽,你帮我一次吧……”

    燕回脸颊充血,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他眼前发白,发现李狗蛋现在已经魔怔了,听不进去任何话,猛地抬起脚朝他肚子上踹了过去。

    李狗蛋闷哼一声,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重重摔下。

    燕回一把扯开脖子上的东西,极速地喘了两口气,心跳快得像要震碎胸腔,他猛地扑上前,恶狠狠地按住李狗蛋的头颅,不可置信地低斥道:“你做什么,你想杀我,你竟然要杀我!?”

    李狗蛋摔得后脑勺一阵钝痛,头晕目眩,他握住燕回的手腕,挣扎道:“我要是不杀你,我就要死了,我要活……命。”

    “我说了我不会!”

    燕回绝望地吼道:“你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后……”

    他哽住,嘶哑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

    李狗蛋脸上涕泪交加,狼狈不堪,“燕崽,你我心里都门清,我们中,只能活一个。”

    “谁说的。”

    燕回反驳道:“我们可以打平,可以不分胜负,还可以……”

    他松开手,一把拉起李狗蛋,“走,趁天黑我们逃,离开这里,回朔北,回我们的家乡。”

    他刚转过身,爬起来的李狗蛋重新冲上前想要掐住他,但他先前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燕回立刻反应过来,反手摁住他。

    “为什么……”

    他声声泣血,赤红着双眼,痛苦到极致。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只要你今夜心软一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李狗蛋一字一顿道:“长生殿,羽先生,他们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燕崽你信不信,倘若明日我们假装打成平手,会一起被关进刑室中。”

    燕回愣住,目光悲戚。

    “我说了……我不想进刑室,我不想变成一滩铲都铲不起来的烂泥,只要我有机会,我就会杀了你。”

    “你不会。”

    “我会。”李狗蛋瞪着他,嘶吼道:“我会杀了你,你要是怕,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燕回肩膀颤抖,他下意识松开手,想要后退,“不要这样……求求你了。”

    李狗蛋又要扑上来,他盯着燕回的眼睛,“来啊,杀了我啊!”

    “动手啊,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来啊!”

    “啊———”

    燕回悲痛地闭上眼,他低吼出声,手起刀落。

    李狗蛋的喊声卡在喉咙里,他怔怔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胸口的窟窿。

    燕回学什么都快,他记得训练时先生所说,杀人时刺哪里是死穴,一击毙命,绝不拖泥带水。

    他垂着头,泪水一颗又一颗决堤般地滚落。

    “燕崽……”

    李狗蛋轻轻喊了一声。

    在这里,人已经不是人了,是情感与自尊注定要被消磨的怪物,就算前一夜还在为了取暖依偎在一起,有朝一日也会为了活命同室操戈。

    李狗蛋明白,他这是解脱了,燕回也明白。

    燕回听到他的声音,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怎么杀人羽先生刚教过不久,他这是第一次使用,羽先生说他天赋很高,燕回知道,他完成得很好,因为狗蛋儿没有再挣扎,他的话语轻若柳絮,头一歪,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再也没有了生息。

    燕回跪在地上,佝偻着身躯,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地触在地上。

    他知道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什么都没了,亲人,朋友,所有的爱意都随着这些人的离开被埋葬在故去的记忆里,关于朔北的一切,若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他再也回不去了。

    此后他的人生注定孤寂,噩梦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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