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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杯酒(三)

    程允棠眸光微漾,她站起身,盈盈一拜走上前去,在帝王身旁坐下。

    公主玉面芙蓉,坐在气势威严的君王身侧,如一颗耀眼璀璨的明珠。

    殿内文武百官无不惊诧,君王身侧的位置,往常是他最疼爱的人坐的,连几个皇子都没有资格,曾经被幽禁冷宫的公主却被她唤了过去,就是再怎么蠢也明白过来,李戬如今对他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早就不是外界以为的冷淡了。

    他对明婵公主宠爱非凡,皇城中最大的府邸是她十三岁那年就被赐的公主府,哪怕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也依旧未易主,到底亲生女儿,李戬今夜的这个举动便是告知众人,十三殿下李望津仍是他最疼爱,最高贵的女儿,旁人轻视不得。

    那么大宴特准年轻士子与部分尚低级的官员入殿的原因便显而易见,皇帝这是要给他的女儿挑驸马。

    底下的众人心中各异,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族中倘若有子弟能求娶到皇帝的爱女,在聿都的地位必能巩固几分,对于身份低微的普通士子来说,就算仕途上无建树,也能实现阶级跃动,彻彻底底的飞升了。

    明婵公主一下子从刚回京时人人抵触的烫手山芋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沈霁作为被特准入殿的年轻士子,他早在程允棠出现的一刻便明白过来君王要做什么。

    公主高坐殿上,她俯瞰群臣,目光从他的脸上划过,但未作片刻停留。

    冷面寡言的御史大人鲜少有像此刻这般惴惴不安的时刻,淡淡的忧伤在他的眉宇间化开。

    沈霁出身穷乡僻壤,他的父亲是一个仕途不顺的芝麻小官,真真正正的寒门,沈霁自小劳苦功读,十五岁的时候考进都城的杏延学宫,十六岁那年的元月夜,圣上开恩召见学宫的优秀学子。

    哪怕再年少老成,从乡下入京求学的少年第一次走进这座辉煌宏丽的殿宇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惶恐难安,连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而这时,作为皇室瑰宝的小公主坐在她气宇轩昂的君父身旁,垂下目光,偷偷朝阶下的他眨了眨眼,笑容明媚烂漫。

    沈霁知道过去无忧无虑的明婵公主消失在倒程的那一年,如今的她端庄威严,再也不是巍峨大殿上那个会朝他眨眼的娇俏少女了。

    陛下要为她选夫婿,沈霁心中忐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程允棠平静地看着宴会上的歌舞,谨身殿内点着炭炉,哪怕已经入了冬,依旧温暖如春,若再喝两杯薄酒,微醺中便觉得有些热了。

    不知是出于愧疚补偿,还是其他什么利益交换,李戬想要为她选一个驸马,今夜都城中的青年才俊全都聚集在谨身殿内,李戬知道底下的人心中各怀鬼胎,他想听听十三的意思。

    想到这儿,李戬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女郎,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她脸颊微红,容色越发明丽,连发髻上的宝石花钿都显得暗淡不少。

    她微微偏头,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皙清秀,唇红齿白的内监,他姿态谦卑得恰到好处,丝毫不见谄媚,弯腰为明婵公主添了一杯酒。

    明婵公主眸色如水,眉眼间满是笑意,她抬臂接过,茱萸从内监端着酒的手上拂过,玉指青葱,海棠花色的蔻丹灼目靡乱,两只手交叠时,惹人遐想。

    方才心中还琢磨要怎样才能娶到公主的人纷纷脸色迥异。

    李戬要问的话也卡在了口中。

    默默注视着她的沈霁怔住,紧紧握住了手边的杯盏。

    谁都没想到李望津在宫中的大宴上会与俊美的内监眉目传情。

    大臣们无不想起历代那些淫/乱放荡,骄奢任性的公主们,这要是娶回家,岂不是要家宅不宁,若是李望津再学她们那样豢养面首,那这什么世家颜面,清流风骨,可全都没了!

    方才还跃跃欲试肖想公主的人全都低下了头,生怕陛下会点到自己。

    李戬目光沉了沉,道:“明婵,不得放肆。”

    程允棠故作一惊,连忙正襟危坐,惶然道:“儿臣不胜酒力,方才有些醉了……”

    “嗯。”

    李戬双目墨黑,难以窥探情绪,他开口并未责怪她,只是道:“下不为例。”

    圣上连这样有些失礼的事情都没有怪罪,更加让人认识到他对明婵公主的极度宠爱,但即便如此,骄纵忘形的李望津也并不是个绝佳的求娶对象,至少短时间内无人敢再打她的主意。

    程允棠垂首谢恩,过了会儿称自己想出去醒醒酒,便让两个年轻秀气的内监侍奉着自己离开大殿。

    谨身殿外的不远处有一个湖心亭,程允棠让内监停下,她独自一人走了过去。

    湖边的风很冷,她发丝拂动,耳畔的珠玉宝翠叮铃摇响,她朦胧的醉意消散了一些,微眯着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回宫后的日子很累,她时常需要保持一张得体的笑颜,她要在宫中立足,必须讨好这座皇城的主人,如果李戬厌弃她,再次被关进冷宫,那她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用死去的母亲来感化那个冰冷无情的帝王,每次提到她的时候,程允棠的心中既恶心又悲伤,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假面缝在脸上,连无人时她都不能自在地落下嘴角。

    绝对富裕的生活并不能填补她那空寂落寞的心,金碧辉煌的大殿,有臣子颂贺,然而有时程允棠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君王宠爱的女儿,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她在安静无人的空旷亭子里,忽然想起朔北那个住了三年的院落。

    扮演一个普通妇人,好像可以短暂地将自己是李望津的一切忘掉,这是她的南柯一梦,六年来唯一一次得以喘息的瞬间,是少年在清晨怀揣着刚破壳的雏燕敲动她窗扉的时候。

    晚风渐急,一粒晶莹忽然落在了她的睫羽上,程允棠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聿都竟然下雪了。

    远处似乎传来宫人的欢呼声,“下雪了,祥瑞,是祥瑞啊——”

    “明年定然是个好年!”

    程允棠想要伸手,一旁却有人比她先接住落雪。

    她神情一顿,转头猝不及防与身穿青色官袍的沈霁对上视线。

    沈霁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脸颊微红鬓边点点雪白,他向来严肃的神情在隔着簌簌落雪时看着有些柔和,

    他轻声道:“聿都已经好多年未曾下雪了。”

    程允棠收回视线,眉眼冷淡,“沈大人是朝中新贵,父皇跟前的红人,今夜君臣夜宴,大人跑到这湖边吹风做什么。”

    沈霁垂下手,反问道:“公主呢,又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程允棠平静道:“殿内炭火太暖,出来透透气。”

    “臣亦是。”

    须臾,沈霁转过头,道:“这两个月……未在殿下身旁看到周孝仪的女儿,她没随殿下一同回京吗?”

    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程允棠道:“没有,多亏沈大人帮忙削去她的乐藉,我已将她安置去其他的地方了。”

    “一切顺利吗?”

    程允棠以为他是在问给周吟重新换身份户籍的事,“嗯,一切都好,不会再有人打扰她。”

    怎知沈霁却道:“臣是问殿下。”

    程允棠愣住。

    沈霁低头看她,目光幽幽,语气很轻,“从朔北回宫至今,殿下一切顺利吗?”

    “顺不顺利的,方才在谨身殿内,沈大人不都看到了吗。”

    程允棠笑了一下,发间步摇轻晃。

    闻言,沈霁沉默了许久,他缓缓道:“殿下是中宫嫡出的公主,身份尊贵,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臣明白。”

    程允棠有些诧异,微微侧目,“哦?”

    “殿下尚未婚配,京中人心算计,你想堵住悠悠众口,不愿自己的婚事被旁人当做博弈的筹码。”

    沈霁宽大的官服袍袖垂在身侧,他一双藏在其中的手微微攥紧,艰难吐字道:“但殿下是公主,是君,怎能与内监奴婢厮混牵扯。”

    程允棠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看他,微微皱眉道:“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她瞳仁漆黑,乌发如丝,耳边摇动的翠环被风一吹便叮咛作响,像是蛊惑人心的铃铛。

    沈霁被这双眼凝视着,喉头一滚,他是万事不形于色的性格,可大概是殿中喝的两杯薄酒太过熏人,亦或是记忆中的小公主在催促,沈霁有些挣扎,额角动了动,喃喃道:“阿津,你可以选……”

    “小望!”

    “我”这个字就要说出口时,猝不及防被这声呼唤打断。

    通向湖心亭的小径上,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延平王李长訚。

    隔着一段距离,他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晰,可大概因为本就生得高大,站在黑沉沉的夜色中,阴森得近乎渗人。

    李长訚今夜宫宴穿的是缃色的织金圆领袍,他往常的打扮总是灰扑扑的,朴素简练,稍微华丽一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便能衬托出他眉眼的深邃浓烈,李长訚步伐稳健,径直走到程允棠身旁,似无意地将他们二人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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