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警惕地向内堂先看了一眼,以防其他弟子听见,随后戒备地道:“什么大喜事?”
朝堂上关于她的事,多半就是她的神兵堂又刺杀了哪位封疆大吏,朝廷大员,不可能再有别的事。难道朝廷还打算给她这个心腹大患、刺客头子升官加禄不成。
她的神情公仪休自然都收在眼中,笑道:“皆因你的那本《大梁高嫁指南》轰动了京城,现在街头巷尾,无论愚夫愚妇,又或公侯千金,议论的都是师妹所品题的高嫁之道。”
阿秋脸色忽青忽白。她悄悄写书赚外快的事,本来就没指望能瞒得过师兄们这些个眼线众多的老狐狸。不过这般当着面被指出来,还是感觉很尴尬。
公仪休恍无所觉,将扇一合,絮絮道:“你书中所提的槐雨斋的胭脂膏‘洛神朱’、西京海市的珍珠‘天仙紫’、南街浣纱局的‘绛纱绡衣’定价统统往上翻了五成。”
阿秋张大嘴巴:所以,看来朝堂之上,户部控诉她哄抬物价了?
公仪休又继续道:“至于你所说什么达官贵人公子哥常去的高士轩酒楼、‘鹤逸风居’茶室……这几家现在已经人潮汹涌,一座难求。”
所以,平准令大约也控诉她扰乱市场经营秩序了。
“另外据说还有戏班正在考虑排演《李娘子巧邂谢郎君》、《赵昭仪不屈王命》这些戏——这原型自然便是你书中说宸妃娘娘、陛下,还有赵灵应昭仪的那些故事。”
所以,礼部大约也控诉她有伤风化,毁谤天家尊严了。
啊,人红是非多啊。
阿秋不由得头痛,以手扶额道:“你只说,羽林军会不会顺藤摸瓜,查抄到咱们兰陵堂来?”
公仪休折扇一顿,拍胸脯道:“有大师兄我在,哪里能让他们这么办!”
阿秋松了口气,道:“那是怎么办的?”
公仪休来了精神,笑道:“朝廷上当时有两派意见,争得非常激烈。一派以左相上官祐大人、兰台令赵昭仪为主,主张严查法办,说你这秋风斋主人居心叵测,毁谤朝廷,当斩!”
想到本朝第一才女赵昭仪亲自下场手撕她这个造谣生事者,阿秋立时觉得连怀里的票据也不香了,唉声叹气道:“那另一派呢?”
公仪休神气地道:“那自然是你师兄我,独排众议,力主本朝言论自由,况且这《大梁高嫁指南》第一页就已声明,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认真计较起来,有失风度……”
他小心地看一眼阿秋脸色,续道:“且,这种蹭热度、充斥奇技淫巧的文字,不过是一时间迎合了俗人趣味而已,放着不管,过些日子自然热度也就退了。”
阿秋愤怒道:“大师兄你!”
公仪休摇手道:“好好好,师妹大作,愚兄失敬。可我若不这般说,羽林军恐怕当时便要出发,自东大街查抄过来了。”
阿秋愤怒地道:“抄便抄,难道我堂堂神兵堂主,怕了他们不成?”
公仪休欲言又止地道:“师妹固然不怕他们,可师妹怕不怕师父呢?”
阿秋哑了。
一把原本温文如玉的男子声音在二人身后隐含怒意道:“怕也晚了!”
阿秋和公仪休的师父,向来儒雅风流、洒脱飘逸的兰陵堂主人万俟清,此刻正满面怒容立在内堂门前,他止水不波、冷酷无情地道:
“皇榜已经颁遍京中,我们兰陵堂不能输。你们俩既这般能干,倒是合计一下,看怎样可以把阿秋高嫁给那位大梁第一黄金单身汉,顾逸顾少师吧!”
大梁开国少师顾逸,不苟言笑,行事雷霆万钧,于前朝叛臣逼宫时,当廷格杀乱臣、诛灭叛军近千人,扶立百年望族山阳谢氏为新君,而后清廷阁,弹压诸门阀,建立庶民新政,乃天子之下、万民之上第一人。
说是黄金单身汉,因顾少师不但位高权重,且容颜俊朗,端方雅正。不过,因地位过高杀伐甚重,实际上并没有人敢觊觎他就是了。
因大梁重视恢复礼乐文治,顾逸如今兼领主管礼乐文教的太常寺卿。
今日九月初三,他原本有件极其重要的私事要办,却被廷议拖住了大半天,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令他三观震碎,开始深刻怀疑这民主廷议,是不是他给自己挖了个坑?
起因是一本名叫《大梁高嫁指南》的书,一经发行轰动京城,上至贵妇名媛,下至村妇民女,几乎人手一本,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身为国之宰辅,这书顾逸自然是没空看的。可当他看到呈堂作为证据的书作,其上作者的署名“秋风斋主人”,他的眼皮情不自禁地便是一跳。
是她?
然后接下来的廷议,他便有些心不在焉,听不进去。
兰台令史赵灵应当场出奏,说此书多处毁谤天子后宫,抹黑天子及后宫诸妃,包括她自己的形象,实在可恶。此种恶行若不杀一儆百,因有利可图,必至效法者众。
而因年轻便居高位,向来明哲保身、滴水不漏的右相大人公仪休,这次居然明确表态反对,建议无视。理由是官不与民闹,不必扩大事态。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当两派吵到不可开交,便齐齐以殷切的目光,望向了他这位位高权重、有一票否决权的少师。
顾逸看着书上那个名字,心神早已掠回到旧宫深处、双燕低回的天空。
但他思考向来迅捷,片刻即拉回心神,不负众望地道:“首先必须拨乱反正,证明书中涉及朝廷及后宫事都是虚诳。其次需安民心,指出一意追求高嫁,本为大谬。婚娶应娶德、求仁,以信义相匹,人人皆只求权力地位的高嫁高娶,积习成陋,天底下便无人能婚配了。”
赵灵应笑道:“少师说得轻松,但总不可能叫这秋风斋主人亲自前来与宸妃娘娘、陛下、国公夫人等对质。否则以后无论百姓说些什么,难道我们都随时随地下场解释?”
趁顾逸陷入思考,她继续发言:“至于后一点,端正民心,作正本清源之论,恐怕只有少师亲自发万字长文了。毕竟您现在是太常寺卿,主教化人心嘛。”
顾逸也不是笨人,立刻已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对了。他以杀伐立身,久在上位说一不二,却不知,同僚之间还有甩锅这种操作。
大概是封面上“秋风斋主人”的落款着实地惊到了他,令他今日有点回不过神来。
但他本才思敏捷,略一沉吟便道:“臣有一策,可令这秋风斋主人散布的谣言不攻自破。”
廷上诸人均以佩服的眼神投向他,而殿上的谢家天子,一贯理性严谨的谢朗第一次碰上这种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闹剧,正为此头疼,忙道:“少师请讲。”
顾逸沉着地道:“那秋风斋主人能著作《高嫁指南》,民众必然期许此人为高嫁专家。只需全城发下皇榜,责令秋风斋主人于一年之内设法高嫁给朝中一地位崇高之人,令其即日前来揭榜立军令状,则此《指南》谣言不攻可破。”
殿上都是聪明人,不必点破便知关窍。这本书已公然得罪了朝廷,只要这秋风斋主人不傻,就绝不会自己找死,在羽林军监视环伺之下现身揭这皇榜。而她只要不去,那便是不敢,便是欺世盗名,这书内容究竟可不可信,百姓自可判断了。
公仪休接口便道:“这计策果然妙极。既无丝毫以权势压迫之意,又能令谣言不攻自破,足显我朝礼义风范。不过,为了增加其公信力和传播度,臣请再补充一条,这位秋风斋主人需要高嫁的地位崇高之人,不如就定为少师大人,”
他面带温文歉意,微笑道:“首先朝官大多已有家眷,而余下之人,无论选谁也没有顾少师这般地有话题性:年少有为,政声卓著,一心扑在工作上,操行高洁、不近女色……恕臣直言,顾少师简直是我朝公务人员的完美典范。”
顾逸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嗡嗡,一向灵敏的判断竟也有些转不过弯来。
好像,又有一个锅掉在自己头上了。
一向老成持重的左相上官祐向与公仪休不合,这次却难得地站在他一边,摸着胡子微笑道:“确是如此。顾少师形象佳,又比较经得起民众眼光的检查。陛下拿他出来,显得比较有诚意。”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公仪休,道:“若是那种虽然也年少、单身、居高位,但是民众稍有留意就发现此人风流纨绔,常去花街柳巷,又生活奢华的,那就不好了。”
……
这件事就这么在顾逸还没来得及推辞之前,愉快地被决定了。才女赵昭仪即刻提笔制诏,下发京城各街巷,并要求顾逸次日一早亲去城东门颁皇榜。
她的理由是商君徙木立信,方得百姓之心,顾少师也最好亲自走一趟,才显出朝廷在处理这件事上的诚意。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现身。”
兰陵堂中,阿秋读到自己写作的第一句,不知为何,冒出种牙酸之感。
她真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个题材。现在好了,师父说了,她必得把她自己写的这本《大梁高嫁指南》熟读成诵,以备随时稽考。
兰陵堂中,一言堂堂主大师兄公仪休流传于世的著作是《国策》,刑风堂堂主二师兄墨夷明月的著作是《刑论》,她这个……着实比较别出蹊径。
背诵原文只是师父要求的第一步,更可怕的是,师父要求她还要实践——也就是说,明天早上顾少师在城东门颁榜,她必须得去揭榜。
师父当时听完她背诵第一句,略一回味,立即断言道:“相当言之有理。所以,你明天去揭顾少师的榜,就不能揭得太稀松平常。务必抓住这个机会,给他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师父还补充道:“你只管使出全身本领,堂中其他人会策应,保你全身而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