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

    几乎是一宿秋雨过后,兰陵堂的阿秋一觉醒来,就发觉京城化作了红叶浸染、霜色迷离的模样。

    秋雨润湿之后,庭前的红枫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墙根下粉红、雪白、银蓝的菊花已自嫣然绽放,丝丝清冷的芬芳袭入石窗。

    因着师父的……高雅品味,兰陵堂服色尚白。一袭白衫的阿秋便出生在秋天。她天性极冷,却生得一副笑模样,一双清冷狐目微微上扬,此刻作文士打扮的她儒雅风流,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刺客头子。

    扮文士出门,是因阿秋今日要去东大街收一笔账。

    没有人知道,阿秋身为天底下最神秘的千年刺客总堂——兰陵堂金榜第一的刺客,私下最大的爱好就是八卦。

    仗着轻功好,阿秋每于月黑风高之夜,夜伏贵宦府邸、潜探街坊里巷。飞檐走壁,穿梁过屋,上至宫闱秘辛名臣家事,下至间壁街坊大娘子出轨,小妾上位,花魁私奔,小姐投水,无有不窥。

    且,她不但有输入,还有输出,本着越离谱越妙的原则,集近年八卦心得之大成,她以秋风斋主人之名,写了一本《大梁高嫁指南》,授权京中最大书商松风阁发行,以当今诸多名媛、贵妇案例作为高嫁典型,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阿秋自认为是写得鞭辟入里,极具指导意义,兼具实操与理论价值的。

    毕竟,哪个女儿不想嫁个好郎君?

    男人可以研究如何写好策论,以文章入仕,博高官厚禄,女人当然也可以研究如何嫁个好男人。

    阿秋觉得自己简直是造福黎民,功在千秋。

    学如何钓好男人,可比什么女德、女诫回报高多了。

    而当个女学宗师,可比当刺客头子有意思多了。

    十七岁的阿秋,怀着揣满沉甸甸银两而归的远大理想,犹如做梦般地,行走在落叶如黄金急雨的街道中。

    刚拐过街角,阿秋便觉得今时京城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

    一定不只是因为街边连树的桂花开了,满树缤纷的碎金披洒在苍翠之中,霞宫仙子的芳韵醉了她的眼。

    也不是因为秋日雨后的晨光过于明亮,让沿街青砖高檐、曲巷回折的光影变得分外清新生动。

    阿秋情不自禁地调动起了身为顶级刺客的视觉、嗅觉、听觉,全神戒备,不放过周遭环境里任何一丝可疑的讯息。

    不愧是阿秋,她很快找到了这异常气氛的来源。

    街头巷尾充斥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丝丝缕缕漫溢而出的,暧昧的兴奋和期待感。

    再一看,了不得了!菜摊前站着交头接耳的,豆腐店门前窃窃私语的,猪肉铺前暧昧窃笑的,都是三两成群的大姑娘小媳妇。每个人脸上都是潮红的、兴奋的颜色,仿佛齐齐整整涂了槐雨斋新出的胭脂“洛神朱”。每个人手上或遮或隐的,仿佛都拿着一本书。

    那压抑的熙熙攘攘热烈讨论之声,仿佛这些人一夜之间发现了新世界。

    阿秋心里嘀咕着,什么时候连这些大姐小妹们都变得这般好学了?看来朝廷新上任的那位太常寺卿顾逸新推的礼乐文教,普及得不错呵。

    而等阿秋转到东大街上,形势就更夸张了。

    东大街最多的便是书铺,而现在每家书铺前面,都排着长长的队,排队的清一色都是穿罗着缎的丫鬟使女。街道两旁停满了各色装饰华贵的马车、坐轿,一望而知是权贵官宦家的小姐千金们的出行排场。

    不住地有女使自车轿里出来,张罗着给主子买桂花糕玫瑰酪垫垫肚子。

    又有老妈子不停地在队伍前跑前跑后,询问催促:“还有没有货?这还得多久?小姐已经催了四五遍了!”

    阿秋看得张大了嘴巴,心想,乖乖不得了了,这难道是,那位原本为大梁权势第一的少师,现领了太常寺卿的顾逸大人竟说服了朝廷,开了女科举?

    所以这些小姐们都争先恐后,要来买四书五经OR女德女诫,也要考个一官半职?

    阿秋一时竟也有些心动。自己要不要也试着去考考,换个工作。朝廷的品味总也不至于跟师父一样,让人穿得天天吊唁似的吧?

    但转念一想,她身为刺客是有案底的,应举则要查三代九族来历,遂死了此心,避开人流,找到一间处在巷子僻静处,已挂着“今日休业”的旧书肆,绕到后门闪身进去。

    “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样?”

    一袭白衫、斗笠遮面的阿秋刚刚走进京城最大的旧书肆木棉阁,就听到积满灰尘的书架后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阿秋不用看也知道,这必定是书肆主人檀木郎。她随手拿起一本发黄的《玉台新咏》挡住脸,微笑道:“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先听好消息。”

    檀木郎的声音仍旧闷闷地:“和你相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你还有生辰。”

    阿秋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笑道:“是人总归是爹娘生的,我自然也有个生辰。就不知道你的好消息,会不会让我多开心几分?”

    好在檀木郎并没有追问,只是继续闷闷地道:“好消息就是,你以‘秋风斋主人’之名写的那本《大梁高嫁指南》,如今在市场已经人人哄抢,尽数售空,各家存货都已经被订完了,都希望书坊赶紧再抄一批出来发售。”

    他顿了顿,道:“给你的数目,就夹在你手中那本书的第一百三十七页。”

    阿秋翻开《玉台新咏》第一百三十七页,看到夹着的票据上填写的数字,即便她一向眉目清冷,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这可是好多件衣裳,好多件首饰啊。

    檀木郎虽不能见她颜容,多年老合作伙伴,观其神情动作也知她心意,道:“不知道你这么爱钱做什么。你又不是男人,又不用攒老婆本。”

    阿秋心情好,笑起来声如银铃,道:“我喜欢数着银子玩,听它们叮叮当当撞一起的声音。我就喜欢睡在金山银山上,个人爱好,要你管?”

    檀木郎叹气道:“好吧。我的确管不着。下面是坏消息了。”

    他加重语气,道:“你在这书里极尽八卦之能事,将你夜间在京城飞檐走壁探听来的各种绯闻八卦加以编排,什么康乐街大娘子出轨,淮南侯小妾上位,平康里花魁私奔,乐庆坊丞家小姐投水,这也就罢了,”

    他语重心长地道:“你千不该,万不该,编排到了皇宫里那几位。”

    阿秋略一顿,叫起撞天屈来:“这书难道不是你审过的,宸妃娘娘原本只是皇宫里的侍卫,现在却是执掌六宫第一人,

    “赵昭仪在前朝也只是宫中小女史,如今却一应诏书出自其制,

    “大司马大将军夫人穆兰出身刑律世家,身份不算低微,可相对军中第一人的裴公那也的确算是高嫁了。

    这几人,当称得上是本朝高嫁的教科书级的案例了!”

    檀木郎无力地伸手止住她再说,道:“我要说明几点事实:

    一,宸妃李岚修曾是前朝的侍卫不错,但现时的陛下,当时也是前朝的侍卫,他们是青梅竹马,相识于微的同僚;

    二,昭仪可以是嫔妃,但也是女官阶位。昭仪赵灵应就不是皇上的女人,只是皇上的女官——就算皇上真有这个想法,一天没成事实你也不能这么讲。

    三,裴夫人之所以会嫁裴公,是因为她功勋卓著,自大梁最高司法长官廷尉的位子荣退,所以皇上作主赐婚,让她嫁的裴公。”

    他痛心疾首道:“你这是对前朝政事有多无知,才会听了些流言蜚语,就敢下笔胡掰?”

    阿秋反驳道:“那……你这么多知多闻,怎地当时又不说呢?”

    檀木郎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道:“……我压根没想到这本书会红。”

    阿秋不明所以,问:“所以呢?”

    檀木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看,我已经把所有值钱家当尽数搬空了,还留下来,就只为等着把钱结算给你而已。”

    阿秋这才发现,确实这二楼,除了落满积灰的旧书仍在书架之上,其余架上壁间原先摆设的许多古玩字画已经不见了。

    檀木郎再指指门外:“所以,你快点跑吧。”

    整条东大街宝马香车涌动,熙熙攘攘,都是各家贵女闻风而来,要赶在羽林军收缴《大梁高嫁指南》之前,多囤几本。

    还有几家的丫鬟使女,已经为此拉扯撕打起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阿秋,丝毫也不敢让人知道她便是这本书的著者,压住惴惴不安的心情,以素纱遮了脸面,胭脂膏蔷薇水也顾不得买了,急急地拐回兰陵堂去,生怕被羽林军抓个正着。

    天下第一刺客总堂的神兵堂主,兰陵堂首席刺客“荆轲”,因写作风花雪月毁谤朝廷后宫被抓,这可着实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才刚进本堂大门,便被锦袍玉带的一人笑吟吟摇着扇子拦个正着。

    整个兰陵堂上下,也没几人够资格拦她。阿秋一眼看见,拦住她的这人非比寻常,不由得顿住身形。

    此人与阿秋平级,乃兰陵堂三大堂之一“一言堂”的堂主公仪休,亦是本门的大师兄。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别身份,便是大梁朝廷位高权重的右相。

    与刺客云集的神兵堂有别,“一言堂”为兰陵堂策士传承,其宗旨便是以言辩谋略影响朝政,故公仪休在师父布局之下,多年前便已出仕。

    公仪休与堂中其他人不同,同样是一身清冷白衣,他却是月光锦的长袍,羊脂玉的腰带,银丝编的发冠——一身同色却不同材质的搭配,俗称高级白,着实地令阿秋羡慕。

    即便是师父,也甚少管他的穿着是否规范。而他因为是官身,甚少在堂内行走。平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都属正常。

    阿秋觑了一眼他手中光泽流动的百花玉骨折扇,又瞥了一眼他腰间嵌着莲子般大珍珠、宝光温润的玉带,暗自咽了咽口水,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师兄向来少回本门,真乃稀客。请问有何见教?”

    公仪休以扇掩面,笑道:“今日在朝堂之上,听到一件有关师妹的大喜事,于是为兄忙不迭地赶回本堂,前来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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