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玉衡

    一早起来,阿秋自认为今日自己的妆扮,是足够不稀松平常,足够给顾少师留下深刻印象的。

    一身兰陵堂的标志性白衣,上覆着千叶银丝羽绣,衬得她形相清癯、丰神洒脱,腰间插一柄玉拂尘,瑞气纷纷,似千条雪。

    颔下长须飘浮,两道白眉垂鬓,谁人见了,都得夸一声:“好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嗯,阿秋作为神兵堂主,其实本来就极少以本来面目示人。

    每次行刺,都会变化不同的形貌和身份,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因此,甚少有人知道,兰陵堂的神兵堂主荆轲,其实是个少女。

    朝廷不是指定要秋风斋主人设法嫁给顾逸少师,以证自己所言不虚嘛,可是,似乎并没有人给朝廷保证过,秋风斋主人就一定会是位女子。

    如果是一位老人家前来揭榜,顾少师是否也做好迎接这话题会造成的轰动性效应呢……

    阿秋赶在这副打扮被师父看见之前,匆匆地戴上遮面的斗笠出了门,兴冲冲直奔城东而来。

    倒要看看这位传说中说一不二,天下国士的顾少师,如何应对。

    阿秋光心里想想,就已经很开心了。

    阿秋化身的老者刚刚接近城东宜阳门,便已感到情势,远比她想象得严重。

    在她的想象中,应该就是几十名城防军簇拥着纾尊降贵的少师大人,在宜阳门前做个样子。因为任谁也想不到,秋风斋主人会真的敢出头来揭榜。毕竟只要出头,首先面对的显然不会是嫁给少师的大红花轿,而是被军士拿下问话。

    可是这一字排开的仪仗军,当中高高擎起,寓示朝廷大员莅临的紫罗伞是怎么回事……这持弩林立的羽林神机营又是怎么回事……城门两侧明晃晃待命的刀斧手又是怎么回事……

    阿秋首次后悔自己托大,竟然单刀赴会。

    早知道应该叫上自己神兵堂的“十三影”、再征用大师兄一言堂的“九鼎”,二师兄刑风堂的“八俊”,好歹凑齐三十个人一起上,应该能全身而退。

    同时她亦想明白了件事。

    少师顾逸,名不虚传。

    这摆出来的军令如山、杀气腾腾的阵势,不仅是朝廷的诚意,更是以雷霆万钧之举震慑人心的手段。

    请秋风斋主人前来揭榜立军令状,自嫁少师,看似极有风度,甚至有与民同乐的诙谐在,但只要是个明白人,看这阵势就知道,大梁的前朝后廷,都不是那么好打趣的。

    谁要揭榜签字,都得先摸摸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阿秋先默念了一遍兰陵堂刺客必背的座右铭,然后从一侧挤进人丛。

    虽然刀斧手林立,可来看的平民百姓还真不少,黑压压的一大片,不过都远远地站着,避开顾逸所在的城门位置。

    毕竟,京中人能看见顾逸少师真容的机会,平日里约等于没有。

    顾逸位高权重,但深居简出,几不露面。朝廷大臣婚丧嫁娶一律不出席。哪怕天子元夜灯楼赐酒与民同乐,他也从未出现过。

    其实十年之前,他连听政都是垂帘的,连百官都不曾见过他真面目。直到近年,新进朝臣有人抗议,表示不与藏头露尾之人同殿为臣,他才勉强自帘后走到台前。真容乍露,这“大梁第一黄金单身汉”的名声私底下开始传播。

    阿秋目力极锐,当她奋力挤到人群内圈,一眼便望见了远远的紫罗伞下,那人苍白静定的面容,随后,她便呆怔住了。

    紫罗伞下,长身而立的男子并未着官服,只一袭不染尘埃的灰布长衫,一头飘逸长发以木簪随意绾起,他的发色非常特别,是亮泽乌黑中夹杂着丝丝银发,但他的面容却年轻清俊得出奇。

    这人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便有乾坤定世之感。城门口整片熙熙攘攘的空间,都因他遗世独立般的存在,而有了沧桑之感,似化作万古不变的沙场,映照出千年长河落日萧疏风景。

    四周的人声都在远去,而阿秋的目光,久久粘在了顾逸鬓旁夹杂银丝的黑发,和深邃晶莹静若古井的面容之上,心中震动难抑。

    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曾经见过这张脸。

    阿秋快速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她关于自己最初的记忆,便是在一树老的白梅花下练习剑法。提按顿刺之际,梅花纷落如雪,飘落剑尖,也落在身畔一侧,悉心指点她之人的鬓发上。

    阿秋的瞳孔蓦地放大。

    她在一闪而逝的回忆里看到,剑风带起那人的一缕头发,轻柔润泽。

    那发缕,便是黑发里杂有丝丝银丝。

    可是她现在的师父,兰陵堂主人万俟清并不如此!他养生有道,黑发如童子,始终如三十许人。

    ……记忆里不应该有眼前这个人,阿秋所有有据可考的生活都在兰陵堂。

    可这明明是一张,令她感到无比熟悉、无比想要靠近,恍如隔世重逢般的面容。

    “……兹令秋风斋主人,当于今日揭榜立状,如一年之内成功嫁于顾逸少师,则定其无罪。若不能,则其毁谤朝廷、捏造谣言之罪属实,将悬赏捉拿,下狱问罪。”传令官响亮地敲着铜锣,中气十足向人群宣讲旨意。

    阿秋像自一个久远深寂的梦里蓦然醒来。

    这张脸的主人,是大梁少师顾逸。

    而无论他是谁,她都不能忘了她此行目的。她得开始行动。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斗笠遮面,却显而易见露出花白发髻的老者,半佝偻着身子,走到场地中心,以嘶哑的嗓音笑道:“老夫便是秋风斋主人,非要逼着老夫承认书中内容不实的话,我是不服的。皇榜拿来,老夫即刻可签。”

    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就是不知少师能不能答应了!”

    人潮在老者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起了骚动。而当老者自称就是秋风斋主人的时候,这骚动立刻转为了纷纷的交头接耳。

    在老者说完最后一句话以后,原本的窃窃私语顺利转成了——哄堂大笑。

    老者敢来,证明了他所写无虚;可是他敢签军令状,顾逸敢不敢接呢?若接了要这老者嫁给他的赌约,岂不是天大的笑柄。

    阿秋实则是硬着头皮上的。她看似对着顾逸说话,且中气十足,泼皮无赖,实则她根本不敢对视顾逸的眼睛。

    因而,她也没有看到顾逸瞳孔微震的神情。

    不过,这只是一瞬。随即她便听到,在人群如潮的兴奋鼓噪声中,顾逸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给她。”这便达到了令天地失色,全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效果。

    顾少师竟不拒绝?

    在羽林卫、仪仗军、刀斧手,传令官、各路大妈大爷大婶小弟小妹们大眼瞪小眼的围观之下,颁榜官战战兢兢地将笔墨和皇榜捧到她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眼前仙风道骨的老太爷坐上花轿、披红带彩的模样。

    阿秋忍受着数百道的炙热目光,全靠着多年百万军中夺帅练出的心理素质,毫不凝滞提笔一挥而就,在皇榜上署下自己三个字的大名。

    “宫挽秋。”旁边早有人伸着脖子,念了出来。

    不知为何,她余光亦感到顾逸侧目瞥了一眼她的字迹,且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

    啊,还是紧张了,不然怎么会一不小心就写了真名。

    怎么地,老子的名字很丑嘛!她暗自腹诽,做戏到底,将手中掷笔于地,呵呵大笑道:“一年之约已成。眼下,老夫可以走了吗?”

    顾逸神色不动,波澜不惊地道:“请。”

    一侧的羽林都尉赵玄机已经震撼到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地步了。

    顾少师一早往羽林卫提神机营和刀斧手,不是做好了部署,但凡有人敢来故意借机闹事找消遣,就先拿下,甚至就地格杀,以正视听吗?

    这老头子怎么看着都像故意来磕碜人的,少师怎地问都不问一句,也不查明正身,就这么让他签字走人了呢?

    他说他是秋风斋主人,他就是啊!

    阿秋洒然背向离开,一手还提着个酒葫芦。活脱脱便是一狂傲老者形象。

    而她心中,紧张地计算着她与顾逸之间的距离。

    二丈、三丈,五丈。

    五丈,是她身为兰陵刺客荆轲,“夺帅”的距离极限。

    五丈之内,她可挟制顾逸,保自身平安离开。

    一旦离开五丈,她便陷入孤身对群战的险地。在这么多刀斧手环伺,以及神机营重弩瞄准之下,她并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哪里是颁皇榜,这简直是一场针对顶级刺客的蓄意谋杀。朝廷要是知道,颁这个榜竟然能误打误撞,除掉心腹大患“荆轲”,做梦都要笑醒了。

    但阿秋也在赌,赌顾逸不会滥杀无辜。

    无论写《大梁高嫁指南》也好,前来揭榜立军令状也好,纵有恶意调谑之嫌,都罪不至死。

    顾逸虽有杀伐之名,那是针对门阀和军队。但他也是出了名的,不滥伤平民。

    生死之界,就在五丈之外。

    阿秋最后一步踏出,已提势蓄力,犹如大鸟般纵身而起。

    而就在这一瞬,她听见身后风声破空而来。

    阿秋暗骂,顾逸将时候拿捏得可真是分毫不差,正是她提足而起,身在空中,难以变化还击的时刻。

    自己本该想到,若让她这么潇洒逸去,朝廷和顾逸颜面何存。

    她身在空中无法回身迎击,只能运劲鼓荡白色外袍,并将其向后劲射而出,同时身体向前加速掠去,口中大笑道:“不劳少师远送!”

    她这一掷之力,应是能挡下五丈外发来的任何攻击的,除非是神机营的铁弓重弩。但神机营发弩必得先得顾逸首肯,不会这么快。

    来物不是神机弩箭,但是……它依然轻而易举地破开阿秋掷于空中的银丝羽披,去势不减分毫,直向她背心砸下来。

    人群中已有人认出了这件破空而至的兵器,叫道:“三尺玉衡!少师的钧天之器!”这声音是又惊又喜。

    今天不但能见顾少师的真容,还能见少师耍上一手传说中的定国神器,这趟看热闹真是没白来。

    空中的阿秋直接被扑了个趔趄,直感到被这一击打得七荤八素,全身剧震,但奇怪地,气血运转之下,直觉好似并无受力、损伤。

    阿秋应变奇速,既无大碍,立即向前方原势不改的逃窜而去。

    只不过,玉衡一扑之下,她人虽无伤损,但花白的假发髻、遮面的斗笠尽皆散落,而故作龙钟伪装的身形也显露无遗。是个人都看得出,这仓皇踉跄逸去的,乃是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无疑。

    所有吃瓜人都瞪大了眼睛:秋风斋主人,果然是个……少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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