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中秋,季府上上下下都热闹得很。

    季家二爷季景达也正好督货回来。大夫人卢氏张罗着在后面庭院摆了两大桌席,阖家团圆赏月。

    卢氏也差人请了宋临,宋临委婉的回绝了。她与季家人不熟,也没打算变熟,人家一大家子热闹,她这不尴不尬地过去也奇怪。

    宋父走前答应宋临,会忙里抽闲来陪她过个中秋。

    但是宋父到底还是没能抽出空来,只差人传了信来,说实在是有事缠身,信中还一直给她赔罪。随着信寄来的还有一把巴掌大的小木剑,有些毛毛糙糙的,应该是宋父空闲时给削的。

    宋临两指捏着那小木剑,不知该做何感想,这还当她是孩子哄着呢。

    杭州府中秋的夜晚很热闹。有在自家宅院吃团圆酒的,更有到街市上赏夜祈福的。水里的莲花灯,孩童手里的走马灯,行人所携的剪纸灯,亭台阁角的彩灯,还有升起到天幕的孔明灯,有种灯火连昼的错觉。

    宋临回推了季府的席面,但毕竟一个人还是太无聊,便出了季府到外面玩赏。

    宋临出门时还遇到了季辰。季辰作为一个不大讨喜的少爷的书童,自然也没去凑季家团圆的热闹,就和宋临一路在街上溜达,时不时地还给介绍两句。

    南街的中心有一座土地庙,面前有株桂树,应该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桂花香浸了满街。桂树上系了好多红绸带,都是善男信女在此祈下的愿。

    至于灵不灵验,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宋临从桂树旁绕过,无意瞥见了什么,驻了足。

    土地庙的西侧还有个偏门,比起街道上的熙攘,那里显得冷清又平静。

    宋临看见有个男人在那里纠缠一个女子,女子大概有三十了,看上去是个贵夫人,梳得也是妇人头,应该也是有家室了的。那夫人明显不愿和男人多说,但男人仍旧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不过并未动手动脚。

    这大概是个有风度的登徒子。

    贵夫人注意到了宋临的目光,转而男人也发现了宋临。

    宋临总觉得这男人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

    其实街上往来人这么多,男人要是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肯定会被注意到。不过男人形容并不猥琐,行为举止也尚算进退有度。不仔细观察并不会发现男人是在有意纠缠。

    男人发现有人后不便再说什么,有些不甘地看了一眼贵妇人,从土地庙的偏门离开了。

    这大概还是个要脸的有风度的登徒子。

    季辰也在桂树上挂了根绸带,这是才赶上来。他随宋临的视线望去,看见了那贵夫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背影。

    “这不是慕容夫人吗?”季辰看了眼宋临,见她似有询问之意,便继续下去,“慕容家如今也是杭州府里的大户。慕容老爷六年跑货时被贼寇害了,这些年全凭着慕容夫人一人撑着,凡事也搭理得井井有条。”

    “两年前,慕容家和季家还有着生意往来,不过现在好像没太多接触了。这也算是个奇女子,大家都敬着她几分。”

    宋临回忆着一路上季辰零零碎碎的介绍,对他这庞杂而清晰的记忆有些惊奇。

    凡是季辰看见的人或物,总能叨叨出一两段故事,细小到城北孙秀才家的一只鸡逃到街上,他也记得,就连宋临无意间问到了年月,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这记性倒是还不错。”

    “恰巧什么都听说了些,就记了一耳朵。”季辰挠挠头,“不过我也觉得我记性好,大概是无聊。”

    宋临一笑。

    “宋姑娘你看那,是少爷。”季辰指着斜前方。

    宋临一眼见看见了。那边廊桥的石阶上有个背影,大概是恶名在外,旁边叽叽喳喳的孩童经过时都是绕着走的,空出一片地给他,倒是……挺扎眼的。

    季衡也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看见了季辰和季辰旁边的宋临。他皱着眉把视线移开。

    宋临不知道为什么,觉感觉季衡对自己有种莫名的敌意。可好像她也没有碍着他吧。难道是因为……

    宋临看看旁边的季辰。

    不会是因为他的书童总是跑来找自己吧,他不会真喜欢季辰吧?

    宋临再看过去时,季衡已经往远处走开了,只余空落落的背影。宋临突然想到,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季府和季家人一起吃酒赏月吗?怎么反而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腰背的线条笔直。季家用的都是上好的绸缎,在少年身上衬得利落又流畅。夜里的风稍有些凉意,少年的背影显得清冷寥落,与周围欢闹的人声格格不入。

    宋临突然想起这些天在季府听到的一些闲话。

    “季家谁不知道衡少爷不是三爷亲生的。”

    “三爷一直也不待见他,奇了,衡少爷怎么还一副跋扈的模样。”

    大概,季家的人没真正把他当做自家人看,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做季家人。

    大概中秋家宴对他来说,也是很尴尬的处境。

    有点惨。嗯,不跟他计较了。

    ————

    每年过了中秋,就是钱塘江最热闹的时候。

    十六至十八这几日,盐官镇总满是观潮的人,商贩也云集于此,趁着这几日总能小赚一笔。尤其是八月十八,十八这天不光是一年里海潮最盛大的时候,还是检阅江南水师的日子,闵浙总督和巡抚都会来此。

    宋临曾听宋父描述过此间盛况。潮水来前,会有全大齐最精锐的水军进行水上演习,以此迎潮;潮来之时,那潮水铺天盖地能遮日,有不逊塞外风卷尘沙的气势,而大齐最英勇善水的吴儿会在潮里争标夺旗。

    这日天蒙蒙亮,季家大大小小都已梳洗准备妥帖了,府外前前后后准备了五六辆马车,等人一齐,便浩浩荡荡往盐官镇去。

    宋临从季辰那儿了解到,因为江浙一带的商户不免要走出海的生意,所以杭州城的商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海神庙祈福保佑,或祈求出海平安,或祈求海盗无扰。还有海边的渔民也是如此,还有务农的人家,通常祈求风调雨顺。

    而祭拜海神一般在检阅水军前,巡抚大人会带头开始祭海神,望丰年平安,无灾无忧。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盐官镇的海神庙,这时人已经不少了。季老爷子刚刚下了马车,巡抚就迎了过来,后面还有杭州府的祝福、海盐镇的县令和一众乡绅。

    能看出来,季老爷子还是很得官民敬重的。

    因为祭海神的时间还未到,众人请季老爷子先移步观礼席处休息。随后住持大师也过来问安,季霄回礼谢过,接着道:“这是季家的一点心意。”

    说着季景博递上了香油钱,宋临远看着,厚厚的一封。

    不得不说,这里的大商户是真的富庶。

    宋临咋了咋舌,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人,她记起来,好像是那个慕容夫人。

    人越来越多。

    马上便到了辰时,巡抚带头,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也跟着进入大殿,季老爷子也在列,季家陪同的还有季景博,剩下的一些人宋临不太认识。

    其余百姓都在外围仰着脖围观,周围实在挤得很。宋临一向对神佛道士没太多敬畏,也不欲挤在里面夹肉饼,便趁着自己身量单薄往外围挤出去。

    宋临挤出人群后暗中舒了口气。人群外的场地是在空旷的很,只有停得零零散散的马车和一些守着摊位、伸头看热闹的小贩。所以宋临一眼就看见了季辰和季衡。

    虽说早过了秋分,但南方白天的日头还是带着暑气。不过这些暑气,被海风吹着也消得差不多了。而季辰正打着伞替某位骄矜的少爷挡日头,真是怕被太阳晒化的娇娇呢。

    宋临没过去打扰这位少爷的好兴致,逛了逛旁边卖些零嘴和小玩意的摊贩。宋临逛到一个卖糖的商贩前,糖的种类不多,也没有之前看的那几个摊来得精致好看,宋临却不由自主地多看了这个摊主人几眼。

    这个摊主人对生意并没有很热情,宋临也就走开了,但她心里总有股怪异的感觉。有忍不住回头多看了眼。摊主人此时背对着她,宋临看到了他绑在头上深蓝色的额带。

    他又拖着脚走了两步,像是在张望周围的景色。

    宋临回忆了下他的五官……有点,像东瀛人。宋临打小喜欢跟着宋父,曾经见过上京朝贡的东瀛使臣。走路总是拖着脚,像是抬不起来。

    大概是渡海过来做生意的,毕竟杭州府富庶,来这里做生意的东瀛人不少。

    半个多时辰下来,海神庙那边的祭拜祈福差不多结束了,季老爷子已经上了年纪,也没再多逗留,先行告辞回府休息去了。

    这次的水军检阅总督没能来,总督有事还在福州。便由巡抚领着众人移步候潮门,此时还没真正起潮,但钱塘江的浪潮已是声势浩荡。

    巡抚登上了临江的迎江楼,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杭州府的富裕盛安览入眼底,江风拂面,涛声入耳,一派秋高气爽。

    按照惯例,随巡抚大人的示意,旁边映江阁上三支箭齐齐射出,斩进翻起的浪涛中,临江鼓应声而起,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沿江整齐地鼓成一片,盖过涛声。

    排列两岸的战舰开动起来,整齐划一地前进后退,倏尔排列成不同的阵型,起势开合,在汹涌的波涛中如履平地。

    人声,鼓声,江涛声,杂成一片,忽闻远处水中一声炸雷,一艘战舰燃烧起来,衬着火光沉入江中。应当是在模拟对敌的水战。

    宋临仰着脖子远望,这就是江南水师。宋临在盛京时,曾在西郊大营有幸目睹过大军操演,近十万军马的威风,像是能吞沙填海一般——江南水师不同,这是借助潮水而起的声势,遮天盖地,远远压过海潮本身。

    江面终于复归平静。

    而方才随战舰沉入水中的儿郎前前后后从水中冒了出来,翻腾出不同的姿态。远处入海口传来阵阵闷雷声,然后能够远远望见城墙似的波涛,横跨江面一整排地压近过来,一浪盖过一浪,都有两三丈高,直冲向天幕,铺开吞云蔽日的气势。

    这是宋临第一次观潮,如塞北奔腾的千军万马。

    她不由艳羡起江面上的弄潮儿,可以如此畅快淋漓。

    水中的儿郎丝毫不惧江潮,迎着潮水被卷起,还能起个后空翻,腾出各式的花样。

    潮水速度不减,从入海口向侯潮门这里涌来。管事的差役已经开始把人群往里赶,宋临回头退了几步,突然瞥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是中秋那晚纠缠慕容夫人的那个男人。

    宋临在人群中一眼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是因为只有他是逆着人潮走的。男人逆着人潮,那个方向过去,正是慕容夫人。

    可能是刚刚见过一个东瀛人的原因,宋临突然发觉这个男人好像也是东瀛人。

    宋临还没来得及思考,后面人群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人摔倒了,与此同时人群又响起一声尖叫,隐隐有人喊“杀人了”的呼声,被吞没在慌乱的人潮里。

    可后面的潮水没有等人的意思,一浪盖一浪,层层叠叠翻近。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