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三

    天边从凌晨四时微明。

    鸟啼先蝉鸣起声,满天薄雾胭红的云彩,晨风习习。

    庭院草丛里的那本书被双手拾起,白色压纹的书壳,洇上了几块草绿汁,她用指腹擦了擦,无济于事。

    这是被砸断的那几株草的抗议。

    “对不起”,不知道她是对书还是那几株身残的草道歉。

    她捧着书上楼,回房躺下把自己埋进床褥,书紧紧叩入怀中,片刻,她的枕间传来轻声呜咽,像草汁洇染书封,泪水也洇染一片枕头。

    午后光影拖长,树荫遮去骄阳,下午三时,程安一路踏着林荫去问访那座18号宅子。

    按响私家路上的门铃,“边个?”话筒里传来询问,程安听不清楚粤语,只好说自己是来还东西的,电子屏这边的菲佣对着国语也是满头雾水,叫来一个老妇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来还东西的。”

    老人见小姑娘面生,又问“请问是谁的东西?”

    程安犯了难,“我不知道,他说他在这。”

    佣人们都有规矩,在外都言工作在此处,宅里也没有住任何主人家的亲戚朋友,又有谁,能在外随意说住在这里呢。

    大门被打开,接引者已经站在门口。

    当走过一段私家路,穿过停车场,眼前出现一片园林造景时,程安有些诧异,饶是她再不了解经济情势,也知晓这座山上的土地贵过黄金,这座宅子里居然齐备户外停车场,观景园林,庭院和独立住宅。

    “亲爱的爸爸妈妈,山外有山呐”,她心中喃喃自语。

    侍者带她走过一段风雨连廊直入茶室,一位面相和蔼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已经在等她。

    程安问好,老人家引她入座,拉着她的手将她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程安不解“我很奇怪吗?”

    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好奇来拜访的这位小客人”。

    说话间,有人端来一盅糖水。

    “三点三,家里的糖水刚刚做好,陈皮红豆沙”,老太太接来盅端到她桌前,又将汤匙摆好,“您要找的人还没回来,请食些糖水慢慢等吧”。

    老人家知道自己要找谁?

    入秋时节,柑橘成熟,去肉留皮,翻出果皮白面,晒至成干,再年年复晒,由新变陈,由苦生甘,要做糖水,取十年以上的老陈皮最佳。

    红豆洗净自清晨起浸泡,午间将陈皮洗净去络,投入沸水煮开半个钟,再熬下红豆,大约又一个多钟,红豆起沙软烂,将其双双捞出,陈皮切丝,红豆隔沙去皮。

    双双复回锅中,再撒下一小把莲子,文火半个钟,最后黄糖几方,一刻熬制糖融,熄火,出锅。

    工程繁琐,时间漫漫,多数人能等得吃的一刻,等不了几年又几个钟的陈和熬。

    程安舀起一勺送入,红豆沙绵密顺滑,舌齿间陈皮清气红豆醇香,像是口中吞入一剂夏日安定。一勺接一勺,一口再一口,她食完整整小盅,心满意足,散发出被抚顺了毛的餍足气息。

    林承明归家就被告知有客人拜访,等他跨进庭院寻人就遇上这样一幅景象,临近黄昏,阳光稍显柔和,丝丝缕缕透过叶间,摇曳间投落在少女的发丝,肩头,风拂起的裙摆上,她背手站在树下,迎向一束浅金,仰头宝蓝色的发带垂落。

    到后来,他站在庭院的这棵树下,阳光把满头银发照得耀目,今日的景象毫无招呼地溯回,像一记海浪狠狠拍向他心口,她再度明亮。

    后来的后来,这幅场景最频繁地陪伴他,她就这样凝固在他的时间里。

    他上前拾起发带,她接过后系在手腕,又递给他一方全新的手帕。

    “我刚买的哦,是新的。”

    林承明也不去问自己的旧手帕尸陈何处,从她手里接下,放置到自己的口袋中,帕子隔着布料,传来一丝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送她到门外路口后,林承明缓下脚步,程安察觉,不等他开口就抢道,“看在我还了你一块全新的帕子的份上,再送送我吧”。

    她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分不清是撒娇还是询问,“好不好?”

    就这样,一送再送,像小时候家人哄她喝药,喝一口,再喝一口,最后一口,一口后面永远还有一口。

    直至白加道的一处私家路,白墙上挂着“36号”。

    “要我继续送你进去吗?”林承明看向她。

    对视间,他神色从容,程安败下,撇过脸“下午你家的红豆沙糖水很好喝,请替我谢谢那位老人家。”

    “嗯,她会开心的。”

    “你家天天有糖水吗?”

    “嗯”

    “那…那我能不能天天去你家喝糖水啊!”

    她似乎又听见一声轻叹消逝在这个黄昏里。

    即使没有穿蓝夹克,揣着怀表的兔子,她也能精确找到那个宿命般的兔子洞。

    程安就这样每日午后三时,按时从家中出发,在林家吃了小半月的糖水。

    期间,管家婆婆将她的口味喜好摸了个透。

    今日她打开汤盅,是鲜奶燕麦莲子,配着葵口碗中的几只糖不甩,团子焦糖色泽圆润诱人。

    半月来,程安做客反倒比待客主人更按时出现,林承明每日归时不定,有时早或许也是没去公司,今天晚她几步归家,她已经把份例的几只糖不甩消解入腹,百无聊赖边饮汤羹边等着他的那份。

    待他那口盛着糖不甩的碗一上桌,手疾眼快就舀掉一只。

    “程安”

    他口头制止,她已然将圆子送进嘴,鼓起腮帮子了,嚼着圆子,抬头皎洁冲他笑笑。

    不知几时,管家婆婆摸出她喜好吃一些口感糯性的食物,糖水后总有各类团子,糯米糍,年糕等一类小食端出,可是量都很克制。

    刚开始理所应当是纵容客人的口腹欲望,要续都是管够的,自从某日,她两碟子糯米糍下肚撑的有些岔气,并借机拉着林承明的袖子委屈哼哼唧唧后,她每次想要再续一些糯米小食都会被婆婆驳回,明面上的理由是“吃多不好消化”。

    实际管家婆婆在后面打眼色,头和眼神都朝林承明方向偏了又偏。

    某人的调羹明目张胆又伸至他的碗中,轻手舀走一只圆子,林承明还不曾抬头制止,就听见她先开口“叫安安,好不好”。

    窗外蝉鸣不绝,落进室内起起伏伏,口中是奶香甜糯,心头却意味不明。

    由他叫程安两个字,她实在觉得刺耳。

    林承明抬起头,对上她切切的目光,对视似乎是闯进禁地的警告,可语气又无奈,“你实在是……”

    程安注视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从公司回来后没有去换下正装就坐上了桌,连领带都没有松开一松,眉目,鼻梁,嘴唇,样样都好看。她突然记起早年看过的某部法国电影男主角,内阁的大臣与儿子的女友有情,明明背德,男主的神情气质却每每庄严如神甫。

    这样的距离,她甚至能在蝉鸣中分辨出自己和他交错的呼吸声,即使他收住下文,她怎么不知,意是她程安得寸进尺。

    “光阴金贵”,她学着别人称呼他的粤语叫他“林生”。

    这场桌面上碗碟勺杯里袒露的暗昧后,一连几日林家都不见她,管家婆婆也试探问过林承明,他也只答不知。

    眼见就要中秋,林宅里开始准备年年往来相送的食盒。中秋照例送出主家知交的那几户后,管家婆婆私心遣人也送了一份去程家。

    程家阿婶收到后,也都随别家送来的一样摆在门厅,程安父母近日忙着往返医院,他们还没来得及商量在港过节日事宜。

    那天凌晨,睡梦里程安不自主就屏了息,被憋醒睁开眼睛后急喘又手脚发麻,她挣扎一番试图开灯起身,却因为头昏目眩直直从床上摔下地板,重重一声“咚”,阿婶闻声赶来时她已经失去知觉。

    一时间,程家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兵荒马乱。

    程安意识恢复已经是两天后,突发的预后不良,医生能做的也很有限,“只能靠她自己”程父程母赶到后,医生出病房前只留下这一句。

    好在她的机体很努力,最终是醒过来了。

    再度入院,程安她望着病房中熟悉的一切,恍惚间,仿佛出院的那些日子,是她的一趟短途gap旅行。

    这几天她还在反复发着烧,日常消解的项目又变成坐在窗边,观望下面街道步履不歇的人流车行。

    中秋前,医生在某日早晨查房带来好消息,“如果这几天只剩下发烧这个症状,那大概率你就能回家过中秋节了。”

    程父程母终于放下心,欢喜地向家中拨回一通电话,让阿婶着手置办节日。

    程安还只是坐在飘窗边,望着街道行人,像是偶尔遇到蹲在途中观察蚂蚁排队搬食的小孩,等着看它们究竟要搬多久,又要搬到哪里去。

    香港人活得似乎更老派一些,传统归整的书面用语,定时定点的下午茶,港岛上叮叮作响的电车,连付款也坚持用现金。

    香港人也将日子过的更传统,家家都供奉着祖先牌位,荷里活道上的文武庙,人挤人的黄大仙祠,时至中秋,拜月、舞龙、灯会一些习俗活动在这座土地有限的城市中,一样不少。

    傍晚从医院离开归家,程安坐在车内,路过几家拜月的祭桌,各个盘中贡品满满当当,透过车窗,看着彩灯下各色的人言笑宴宴。

    他们口中的念念有词都在求些什么呢?财还是爱?身体健康,事业顺意,也许爱情和睦,总归是寄出美满的盼望和希望,虚无缥缈的幸福在今夜的语言中变得可望也可及。

    她突然有些想林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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