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夏日水汽越下越足,空气潮热,整个南方世界像间桑拿房。

    程安透过门诊办公室的窗户,望着街上阵阵的热浪,不由出声“妈妈,香港会更热吧。”

    程母全心等待医生,此刻并无察觉到她语气里细微的情绪,轻松道:“是啊,香港要比上海热得多,那安安想要留在上海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医生就捧着一堆各式的检验报告进来了,当然是她的。

    “怎么样啊,医生?”

    眼见医生把各式报告摊开,向程母阐述一遍,最后下结论,“总的来看,这半年保持的不错,各项体征都很平稳,香港那边的医院发来报告,最近几个项目也有了新进展,程太太您可以给小安考虑转院了。”

    程母在听闻“新进展”后,眼神立刻变得殷切,“真的吗!那我们尽快搬过去!”

    “嗯,您放宽心,现在医疗日益精进,小安会慢慢好起来的。”

    “谢谢,谢谢医生。”

    她知道,她不可能不去了。

    其实又有什么的呢,只不过是换一座城市继续吃药,看诊,住院,被宅家。

    最后,她认真的向这位,过去十几年中在她心口开了两道口子的医生道谢,道别,然后跟着妈妈回家。

    晚上得到太太好消息的程父在酒会上喜笑颜开,几位老友问他什么事开心成这样,程父喜上眉梢,“我家安安,这边医生说可以转院了,香港那边的医院新技术有进展了!”

    “那好呀!”

    “是啊老程,小安有福气的……”

    外人都无不知,他这位沪上金融大家有个独生女,人人都以为,他程家惯养的女儿,是能睡出天鹅绒床垫下那颗豌豆的公主,殊不知这颗豌豆,不在天鹅绒下,是在公主的心脏里。

    香港夏季多暴雨,向来是来得急去的也急,少有一下就下大半月,气象署的暴雨警告发了一则又一则,天上日日倒大水,市民唉声怨道。

    程安来了半月就在医院躺了半月,暴雨天气让她的心脏也变得不安分,新家还没住倒是先住了新医院。

    她坐在病房内窗边,香港的楼林林密密,雨下的倾盆,像挤压掉了这座城市缝隙中所有的空气,她俯瞰着街上各色雨伞下来来回回的人,觉得窒息。

    人在生理痛楚时,更难压抑心理,程安不免将痛楚向外转移,想是否自己与这座城市八字不合。

    医生和护士突然间涌入病房,“程小姐,您的心电仪发警报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挂着的动态心电监视仪,电子器械的反应倒是要比她更敏感呢,这种程度的不适,已经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有异样了,看来这副躯体的容痛率又上升了。

    恶劣天气导致飞机晚点,程父程母从机场到医院时,程安已经睡了有几刻钟,向主治医生问及下午的情况,医生说:“情况并不明朗,如果是风湿性引起的问题,第一期手术可能要提前了。”

    程母听闻立刻红了眼睛,“那,大概提前到什么时候?安安能吃得消吗?手术的成功率呢……”她问到最后止不住哽咽。

    程父安慰妻子,“没事的,没事的,那么多年了她都很坚强啊,我们的女儿……”

    饶是金融场上翻手就起浪的操盘者,在此刻也变得似涛浪间浮木上的新手,“医生你尽快安排吧”他此刻能做的,只有相信医生和安抚妻子。

    早间新闻,气象署发布“在港逗留半月之久的热带风暴将要北上……”

    在她意识迷离中,这场暴雨正在慢慢从这座城市迁移,慢慢从她的心脏上过境。

    自然的仁慈,热烈的气象总会携带绚烂天光,雨期前程安还未抵港,她没看见,暴雨停歇后,彩耀的霞光惹得海岸边等晚霞的游客都多了几批,这样的天象持续了一段时日,她也不曾看见。

    时至八月末,天花板内冷气逼人,外界阳光已经不只是单纯热度,晒到人灼痛,街头随处可见凉茶铺糖水铺挂出的招牌,对了,是凉茶糖水最时兴的时季了。

    车从红棉道驶出,副驾驶位上的人拨出一通电话,青年人松快的嗓音“喂,啊妈,我哋就快返屋企啦,你嗱嗱声。”

    那头传来老人家询问,“你问下林生,今有乜糖水想食”。

    通话中的青年人转头传话,后视镜内,只见后座的男人摇了摇头。

    行过种植道还有百米,前方路边遥遥出现近几日熟悉的身影,车驶过她后青年人喃喃,“佢点解日日坐係里度”。

    林承明看着后视镜里逐渐缩细的身影,少女鹅黄长裙在日光下微微泛出柔光,一片绿意里醒目。

    内陆的九月已经有入秋的意图,暑气日渐消散,白昼也一天短过一天。

    香港这岸,盛夏势头丝毫不减,午后日光正猛,一派蝉鸣热浪里,人更显困乏。

    “哗啦”,三楼的某扇窗户打开,一本书被扔出来,日光下高高抛出一条弧线,“啪嗒”,摔落在庭院的草坪。

    楼下正在门厅中打扫的佣人闻声而出,齐整的草坪上白书显眼,她正要去拾书,却被一位阿婶拉住。

    阿婶用普通话讲:“要记住,以后看见这个家里出现乱扔的纸张和书,都不要去捡,让它保持原状。”

    新来的佣人不解,她之前也有帮工的经验,可是也只是限于港岛,三个月前某个周末,在中环聚会里她听同伴说半山有户人家招人手,要会说普通话。

    彼时她刚结束一份雇佣合同,从雇主家的衣柜中搬出来,这里昂贵的屋租不得不迫使,她要立刻抓紧寻找下一份工,幼年在南洋时,学校改革暹罗语前她是学过普通话的,来面试那天尽管自己的普通话还算过关,可她依旧忐忑没有信心,毕竟半山的人家非同寻常。

    那日直到她揣着一封红包坐上下山的巴士时,她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每个从面试房间出来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红包,所以方才当中年妇人把红包递给她时,她以为果不其然自己确实没戏,不想对方竟然让她尽快来工作。

    转眼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一月有余,这户半山人家的规矩禁忌甚至没有自己上一份雇佣期内的规矩多。

    今天倒是被话知了头一条特殊的规矩,似乎和这周前才迟迟露面的小姐有关,主家女儿看着才是念中五六的年纪,这一月中她隐约听说了,堆金积玉养成的少女却长病。

    知晓不该多问,她点点头,中年妇人也不多做解释,“你待久了就知道,也跟新来的其他人知会一声。”

    新人回去工作后,阿婶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望着躺在绿草茵茵里那本被抛弃的书,长长叹了口气。

    程安再醒来已经傍晚,赭色的夕阳洒满房间,山下的世界已经开始渐渐发光,敲门声响起,门外的人喊,“可以吃晚饭啦,小安。”

    “好,阿婶”,她起身,蓬头打开房门。

    诺大餐桌只坐她一人,桌上的食物闷,炖,清蒸,白灼,她无论是住院还是出院,吃的都是一样的所谓健康,且索然无味的东西。

    “胃因该是开心的吧……”喃喃自语,她的整个人,总得要有一处地方是开心的吧。

    随意吃掉几口,消除胃部的饥饿感后,程安就不愿意再多动筷了,离开餐桌见果盘里的水蜜桃可人,她便捧了一只出门散步。

    山道上三三两两行人,有游客,有散步上来的居民,她一路行至施勋道那段小坡后就不再往前,捧着水蜜桃就坐在了护栏边。

    出院后这些天,她几乎日日坐在这里,像是身体与这段路的默契,每每到这脚就会自主停下,转而坐在一边。

    她早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昨日下午那辆车从她身旁驶过,脑中有场熟悉的场景重溯。

    啊!自己原来是在守株待兔。她想等着看清楚,那天晚上窜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动物。

    还有,她又看见了那个坐在车后座面容好看的男人。

    咬下蜜桃,汁水桃香充斥口腔唇舌,口中轻抿纤维松软,“咕嘟”一口咽下的不知是果肉还是桃汁。

    允咬完半只桃时,不止脸颊鼻尖,裙子也已经是果汁斑斑,双手更是一塌糊涂,她正扯过裙子擦完手后,要接着擦脸时,身侧递来一块手帕。

    “嗯?”,她顺着眼前手帕,到修剪得当匀长的手指,到因为手下垂臂间细微浮起的血管,视线从手臂一路上行,落到那人的脸上。

    程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是第三次了,她觉得这个男人长得好看。

    “谢谢”,她礼貌道谢。

    接过手帕的手指触感微凉,见她把啃剩的半只桃放下。

    还没等她擦完一双手,身侧的男人就已经离开,“他应该算邻居吧”程安想到此处,心中膨胀开一些东西,起身追上他。

    “喂,我说谢谢你还没说不客气呢。”

    男人不曾转身,“不客气。”

    程安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手帕怎么还你呢?”

    路灯下,男人止住脚步,身后山下天际线夜景繁明,维港传来低低几声船鸣。

    “不用了”

    程安不满眉头轻轻一皱,一计已出“为什么?嫌弃我脏?我不脏的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几句里把眼眶说得微红。

    男人好整以暇,打量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楚楚,实则狡猾伶俐的小姑娘。

    跟着他行过一段山道,她发了些汗,手心再度变得粘腻,她不动声色地把手帕握得更紧。

    程安似乎听见有一声轻叹消逝在晚风,男人抬手指了指山面的一座宅子,“18号”。

    回到家后,她把那条手帕摊在床上,被她捏了一路的手帕铺平后依旧皱皱巴巴,缎面上水渍点点。

    想到什么的她又急匆匆跑下楼“阿婶,叫司机我要出门!”

    车灯驶过山道,那遗落的半只桃子,被出来觅食的神秘野外住户悄悄叼走。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