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

    沈夫人极少能在半年之内收到沈万里的两封家书,一来东兰山离永安遥遥千里,寻常家书送来也是长达三月之久,二来若是战乱,沈万里更无空留心他在永安的家,哪里得空写信。

    可等沈夫人打开那信一读,那颗热乎乎的心立马冷寂下来了。

    早先时候他还会掩饰一二,现在可就是袒露得清清楚楚了。

    信中一言一语,皆在提及那个杂种。

    “熹年岁尚小,不宜婚嫁,且等吾回都再议。闻她不爱学业,也是小儿性情罢,君勿强逼,自她开心便罢。我亦回信穗祖兄,依上。”

    黑烟升起,屋内一股糊味,她将书信扔到地上,盯着它被焰火吞噬,只剩下黑黑的残渣。

    她向来喜欢把夫君的来信好好收藏在自己宝匣中,唯独这一次不同。

    该怎么除去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她想。

    只是不能由她出手,她不能让沈万里恨她。

    该让谁来办这件事呢?

    她想啊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办法。

    可以毁她名,灭她身,让她陷入十八层地狱终无转机。

    沈夫人第二次来永絮馆时,正值国子们散学时间。

    那时人多,她当着众人的面朝沈熹伸手,要她一起回家。

    和蔼可亲,似是一位十分关心孩子的母亲。

    可瞧她那模样,沈熹只觉得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立了起来,她一个战栗,不由摇头,转头跑开了。

    回到沈家,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进小屋,房门破败,便是紧紧扣着也只能遮住半边。

    这番突如其来的示好真让人害怕啊。

    可更害怕的还在后头。

    一连三日,沈夫人都来了,可每次沈熹都避开她,自己一个人跑开。

    待她再进芙蕖间,同在学堂的姑娘三两个围着她,问她怎么不回家,晚上是到哪里去了。

    这般热情,倒是头一次见。

    “你虽不是沈家亲女,可我瞧沈家主母倒是十分照顾你,既然寄人篱下,还不夹紧尾巴做人,人家叫你做什么你便乖乖照做就是。”

    “我听说是你夜不归家沈家主母才来接你的,可是真的?你不回家晚上是去哪里?”

    沈熹有点懵,她哪里夜不归家了?

    这大眼瞪得让看戏的人没了耐心,又遇夫子进来,众人嗤笑一声,纷纷散去。

    事情还没完,沈熹再次被方穗祖叫进学室。

    “伸出手来!”方穗祖手拿戒尺,欲要好好教育她。

    沈熹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自己要被打了。

    在沈家被打是因为她们人多势众,可这里就不一样了,不过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头罢了,凭什么要对她动手!

    她只哽直脖子,那手紧紧背在身后,不肯拿出来。

    方穗祖气急,只叫了两个书童过来:“快!快给我把她的手扯出来!”

    书童互相看了一眼,只使了点劲儿,便轻松挟住了她。

    “今日我要代沈万里好好教训你!小小年纪便敢夜不归家,害主母担心,简直顽劣!”

    五戒尺下去,打人的方穗祖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更不用说被打的沈熹了。

    她在学室大声嚎哭,引得门外的人纷纷侧目:“我没有不回家,她乱说的,都是她乱说的!”

    “你凭什么打我,有种你叫沈万里来,让他亲自教训我!”

    她越不服气,方穗祖越生气,直直打了沈熹十尺才停歇下来。

    “今天我就写信给万里,让他好好看清你的为人!”方穗祖喊道。

    沈熹受不了了,挣开束缚逃了出去。

    到了第二日,沈熹再来永絮馆时,却被人堵住了路。

    一个穿着破烂,衣衫锒铛的青年男子站在附近,见到沈熹,只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叫出她的名字。

    那男子脸上有道疤痕,从右耳一直划到嘴角,面目狰狞,头发也没有束好,几缕发丝掉了出来,不像好人。

    他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一件红抹胸来晃荡,不怀好意。

    “怎么,认不出来了?这是你昨天晚上忘记在我那里的呀!”

    原本还有讲话声的永絮馆门口突然噤声,众人面面相视,无不震惊。

    男子毫无顾忌,只慢慢走上前去,将那小衣塞到怔愣住的沈熹手上。

    他个子很高,却刻意低下腰来,故作暧昧地在她耳边说话,不是低语,周边人人都能听清。

    “今晚再来,我等着你。”

    若是常人,若是别家姑娘,或许早因其诬陷之语蒙面啼哭自去了。

    她们视名节为性命,怎能容忍别人这样构陷。

    可今日偏偏遇到了沈熹。

    少女只是奇怪这人为何认识她,也不清楚他手里究竟拿着的是什么。

    谁叫她在沈家如猪狗一般过活,不过一件烂布裹在身上就能活十几年,哪里知道那小衣代表着什么。

    她只觉得这人是来找麻烦的。

    无知若此,竟是救赎。

    男子来不及反应,只觉右脸一痛苦,接着右脚被人一踹,只狠狠摔在地上,脸上的拳头如雨点一样打下来,他不清楚一个小姑娘为何打架这样厉害。

    可来不及还手,又觉得有人加入战斗,男子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打的人似乎是拼尽了全力要把他往死里弄。

    西风手脚并用,一个用力,竟把人揣出三块青石砖的距离。

    兄妹两个一起作战,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后还是学监将他们拉开,这事才算完的。

    白日里发生的事传到了沈夫人耳中,西风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沈夫人亲自执尺,朝他右手打去,直打得右手红通鼓涨才停下来。

    “你可认错?”

    少年郎偏过头去,不肯说话。

    他第一次在沈夫人面前这样,沉默,抗拒,甚至是抵触。

    “去祠堂跪着,没我命令,不准起来。”

    西风很快起来,转头便往祠堂走,越走越快,到后面几乎是跑起来了。

    他逃避的样子落入沈夫人眼中,妇人精致的眉眼生出少许焦虑和挫败之意,却更加生出好胜心来,势必要儿子服服帖帖接受她的管束。

    收拾完西风,就到沈熹了,只是棒棍之伤已不足解她心头之恨,她已不想把这个影响儿子的祸水留在家中了。

    西风在祠堂跪了一夜,夜里寒凉,天有微光时他便倒了下去,闭上眼前,他苦笑,只在心中骂沈熹实在没有良心,竟也不来看看他。

    沈熹才不去看呢。

    她昨夜一直躲在后门,只想着要是沈夫人派人来捉她,她就赶紧跑出去。

    还好,一夜无惊险。

    可第二日到了永絮馆,她只觉得浑身不适,无论到何处何地,自己仿佛都成为了别人议论的焦点,可只要她朝议论声看去,旁人便赶紧收回目光,不在说话,只是眼中的鄙夷却毫不掩藏。

    她不为惧,名声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能有衣穿吗?

    因为昨日那事,方穗祖特意找至沈府,沈夫人脸色憔悴,不无伤心:“她从不要府中接送,自己执意一人回来,也许是逮住了这点时间,在外面惹上了那样的登徒子。”

    “万里不在,我说的她也不会听,这孩子实在让我伤神。”

    方穗祖见识过沈熹在他面前大打出手的样子,所以沈夫人的话在他听来毫无半点怀疑,如今沈熹小小年纪举止放荡,有悖家风,为了好友,他定要好好整治她一番。

    带着一腔怒气,方穗祖回了永絮馆,沈熹怎肯好好挨他打,在方穗祖戒尺打下时,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把着尺子,那戒尺在空中不上不下,被两股力量拉扯着。

    沈熹一个用力,把戒尺抢了过来,未来得及反应的方穗祖被抢走戒尺后便重重摔倒在地,他瞪大眼睛,只瞧着沈熹当着他的面将那被他用了半辈子的戒尺借着右腿用力,狠狠一折。

    木屑炸开,微微细细地飘散于空中。

    那被折了腰的戒尺被人随意扔在地上。

    “复仇”完毕,她得意一笑,撒开腿跑出永絮馆。

    此处不再是乐土。

    可离开这里,离开沈家,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她流浪至天黑,躲在酒楼后巷中,只等酒楼小厮从后厨拎着泔水桶出来,从里面找些能果腹的食物。

    小巷漆黑,偶尔会有酒楼伙计出来倒些残渣剩饭,这些酒食还算新鲜,没有夏日的馊味重。

    一伙计正倒着泔水,突然感觉后面有道黑影,他吓得一个手抖,竟把泔水倒在了自己鞋上。

    伙计跳了起来,一个转身,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人来乞食剩饭!

    “嘿!真是晦气!”他一甩汗巾,低头看看那双脏污的鞋子,发泄不满。

    待看到沈熹那张小脸吃得胀鼓鼓的,只瞪着那双小眼睛看着他时,还要说出口的骂人脏话又收了回去。

    伙计年岁也不大,端看起来还是一副少年样。

    他双手怀抱,看着沈熹,似对她这行径颇为不满:“你有手有脚的,不去做活讨口饭吃,来这当乞丐?”

    沈熹吃得一嘴油,尚来不及擦干净,只回道:“城里不招女子,我身无一技,不知要去哪里做活?”

    声音一出,又吓得伙计瞪大眼睛,少年微微弯腰打量她:“竟是个女子!”

    他未再多说话,思来想去,终掏出几个铜板放到沈熹油腻的手中。

    “你拿走吧,回家找你的家人去。”

    出来逗留时间过长,话才说完,他就拎着泔水桶跑了。

    沈熹看着手里的铜板,泪流满面。

    活了十三年,她没有什么机会见到钱,不过也才五个铜板,能值一个烧饼罢了,却让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抱头痛哭。

    家,她哪里有家,哪里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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