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真是从永安过来的？”赵渝吃惊，他半信半疑，又将沈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这样子，哪有帝都人的气质。
沈熹大大的、长长的“嗯”了一声。
“咳，便是帝都也有穷人嘛！我就是那个穷人。”
赵渝又躺了回去，继续问她：“照你这么说，那沈家主子既然不是你爹，只是你母亲的故人，那沈家主母为何对你那么歹毒？不过是故人所托，她应该要好好待你才是。“
沈熹也曾这样想过，后来她觉得，可能是因为沈万里给了她沈姓，这样，让沈夫人觉得自己要和她的孩子争夺家产。
赵渝摇摇头，不赞同：“她的孩子都是正经的嫡子嫡女，你可争不过的。”
“那我就不晓得了。”
“我原本是想去西北找我养父的，后面又不想去了，只想挣钱发财，以后过好日子。再说，他给我的信物也丢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和他没缘分。”
沈熹口中的信物是那把小刃，那是小时候沈万里送给她的，前几天她上大船时小刃从衣里掉下，直入大海，一点儿水花也没有溅起。
老天总喜欢和她开玩笑，每每日子好过些了，其实总有更让她绝望的事在前方等着。
生活就是在泥潭里打滚，再好也好不到哪去，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她的日子向来如此，可赵渝就不一样了，含着金汤匙出生，估计活到现在还没受过这种苦。
她劝他：“我贱民一条，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连身份都要装成男的，不然在这个世道活都活不下去。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活下去，有口气留着，总归能打个翻身仗。”
“连我都要活下去，何况你呢！你有身份那么尊贵的哥哥，有寻常人不知投胎多少次才能撞到的好家世。等你捱过这关，以后你的前途便真是我名字所预言的那样了——光明灿烂。”
说是安慰他，可说到后面沈熹是越来越羡慕他了。
她摇摇头，算了，这是羡慕不来的，于是，她又一笑，道：“你可不要再把我名字记错，我名字可不是东西的西，那是熹微的熹。“
方才说起自己的名字，赵渝插话，沈熹才知道这家伙一直想错了自己的名字。
“好！我不会再记错了！“
悠闲的时光没有多久，监工睡饱后从船舱出来，将船工轰到一起，带大家下了船。
第二日，天还没亮，又该做工了。一同睡在草屋里的一个船工迟迟没有起来，旁边的人去看时，发现他全身滚烫，连唇也干了。
监工踢上几脚，见船工没有什么反应，便指挥屋里的其他船工把他抬了出去，丢在拉车上。
但凡有人不能再做活了，都要被拉走。
再过一日，屋里又有两个人出现发热情况，不止如此，他们还频繁呕吐，甚至泻于草上。
到了晚上，赵渝擦着甲板，可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睛也越来越花了，监工一鞭子打下去也没能让他速度快些。
发觉自己全身无力，并且开始冒冷汗时，赵渝隐隐约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半夜时，赵渝开始发热，到第二天早上，喉咙干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和前几个人一样，他被拉上了拉车，整个人意识全无。
沈熹急眼了，她想去扒拉车，想把赵渝抢回来，才踏出一步，有人紧紧拉住了她。
是船舱上唯一和他们讲话的那个年轻男子。
沈熹见他朝自己要摇摇头，比了一个“等着”的口势。
她猜想，他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赵渝被拉走后，剩下的人继续做活。
那个年轻男子刻意找了机会走在沈熹后边，小声道：“你朋友被他们拉去了木旗岭，那里是个乱葬岗。等明早你就装病，让他们也把你拉到那里去，到时你就能见着他了。”
他知道那么多消息，沈熹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这几日接二连三有人生病，症状相似，她猜出恐是某种疾病在他们之间传播，她忙问那男子，可知她朋友究竟得什么病？
“那病其实也不严重，天一热，就会有船工染上。只是如果不及时治疗，便会一直高热惊厥，活生生烧死。”
“治一个船工就要花费五串钱，工人命贱，不值得他们这样做，染了病的人都会被丢弃。”
他们两逗留的时间太长，被一个监工发现，一人挨了一鞭子。
沈熹扛着货物，心中一番算计。
到了晚上，她擦洗甲板时，故意把头浸在冷水里，浸了好长时间。
晚上睡觉时，她的头发还是湿的。
果不其然，第二日，沈熹也发热了。
她又瘦又小，监工一脚下去就把她踢飞了，而后，男人嫌弃地擦擦鼻子，叫人把她拉了出去。
到乱葬岗时，沈熹无比庆幸自己的鼻子因为生病而没有像平时那样敏感，可即便如此，尸臭味还是叫她几欲作呕。
从死人堆里摸到赵渝时，她再忍不住，哗哗吐在旁边。
怎么可能不害怕不恐惧，她再野生野长，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脚边时不时就能踩到发灰的骨头，不知道是人身上的哪一部分。
唯一庆幸的是现在她也病着，身体上，心理上麻木许多。
虽说赵渝年岁同她一般大，可也是吃肉长大的，身子格外结实，沈熹没有办法，只能把他背在自己后背拖着她走。
“沈熹……”，“沈熹，是你吗？”身后那个人突然说话。
沈熹一个激灵，一边拖着他，一边卖力说道：“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突然说话，怪吓人的。”
背后的人好像笑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又昏了过去。
她就这么拖啊拖，拖着赵渝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一直走出了木旗岭。
低着头只管赶路的人先看到了那两双靴子，沈熹停下来，慢慢抬头，见一男一女持刀站在她面前。
她还发着热，头脑不清爽，只看见女子耳边一条银叶子耳坠一晃一晃的，有些晃眼。
该不会是那些人发现了她的小计，特地来抓她的吧？
沈熹一个害怕，手一松，跨啦一声，身后的人立即倒在了地上，接着，又是跨啦一声，沈熹也晕了过去，只重重压在赵渝身上。
好软啊！怎么会这么软，是睡在云朵上吗？
看着沈熹手脚并用搓弄着床垫，嘴角还微微勾起，想必是在做着好梦，伏贞倒真有些佩服这姑娘了。
据东方叶说，是她硬生生把赵渝从木旗岭拖了出来的，一直跟在赵渝身边，是个忠仆。
请大夫来诊治时，才发现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在宝象码头待了一个月。
身体倒是好，烧了一晚上，一副药剂灌下去也退去了，还有几道鞭伤，涂抹些药膏便好。
现下她是太累了，一直在深睡。
伏贞点点头，吩咐婢女好好照顾她便去看赵渝去了。
这小子足足烧了三日，今日勉强才退下去点，脸还是红彤彤的，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中途醒来过一次，不停喊着哥哥。
东方叶评价：“像个小可怜。”
可伏贞就生不出半点怜惜之心来！
若不是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她就先动手了结他性命了。
看着赵渝那张越看越熟悉的脸，伏贞尖尖的指甲陷在肉里，她不觉得疼，只恨之入骨。
若不是因为他，姑姑怎么会屈辱而死，以投河的方式结束她才十八岁的生命。
赵氏孽种，竟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
她越想越恨，在按捺不住要掐死赵渝前离开屋子。
“赵琛还要多长时间过来？”她问东方叶。
“照信里估算的时间看约莫还有半月，等我们的船到达雁州时，殿下也该到了。”
伏贞脸色发冷，再不说话，东方叶不敢惹她，疾步跟在后面。
沈熹从来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她睁开眼时，眼中、脑中一片清明。
仿佛不是在睡觉，是身体和灵魂都去到了灵山脚下，受佛祖点化，又在荷花池中一番沐浴，全身上下通透极了。
半坐在床上时，看到洁净的帘子，精巧的香囊，还有手掌下压着的、又白又软的床垫，沈熹张大小嘴。
耳边似有箫声，她不通音律，却佩服吹箫人之技艺，竟让她也能听出一股悲怆之意来。
床并不是一动不动，沈熹闭眼，能感受到这床竟在晃动。
晃动？！
她又是一个激灵，赶忙翻身下床，奈何睡了太长时间，两脚发软，趔趄倒地。
前来送药的婢女赶忙放好汤剂，把她扶了起来。
沈熹才站稳就推开婢女，只打开窗子，便看到大雾之中茫茫无边的水域。
又是海里！又上了贼船！
婢女又去扶她：“姑娘再睡一会儿吧，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
沈熹忙抓住她问：“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他现在在哪？”
婢女摇摇头，说得问问主子。
沈熹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出了门，便见雾蒙蒙的甲板上站着一个人。
雾太大，往前走才看得清晰，蓝衣曳地，修建整齐的黑发垂至腰下，光看背影便觉得定是个尊贵的人。
看着那绰约的身姿，让人好奇女子容貌。
沈熹心中生怯，不敢再走上前去，听箫声越发清澄，她才知吹萧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