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摇摇晃晃，有受不住的，只能呕吐于船舱。
他们许久没有进食，吐出来的也是些酸水，奈何舱底没有窗，无法透气，众人只能闻着馊臭味。
沈熹摸摸鼻子，曾在沈家睡过猪圈，在山中宿过野林，如今竟然觉得也不难忍耐。
旁边又有一人吐了，一大滩，就吐在赵渝旁。
今日一大早船上有人拎了一桶面糊糊来，也不像是白面，总之一股馊味，像是喂猪的，方才吐出来，更是恶心。
赵渝忍不了了，转身靠在沈熹肩上，鼻子紧紧压着，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味道。
他本想抱着她的。
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是不死不活躺着，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船没日没夜行着，今日是第四次有人来送吃的，赵渝猜想，他们在船上应该有四天了。
他也自救过，出了岷州便想带沈熹返回，可岷州城门紧闭，莫说进了，城里的人也不得出去，官府甚至出动士兵，将灾民挡在城外。
他说自己的哥哥是清河王赵琛，可身上也没有任何信物，被绑上了船，他要带着沈熹逃走，却发现自己力不能敌，不出五招就被制服。
左手骨头该是断了，疼得他直冒汗。
一直饿到第五天时，沈熹抬着面糊糊放在他面前，劝他喝点。
赵渝嘴唇青紫干裂，却还是不愿意碰，只把头偏去一边，恹恹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再醒来时，沈熹正把最后一口面糊给他灌了进去，他这才晓得，活下去的本能让他的身体接受了这般恶心的东西。
他躺在一角，看着两个人把一具尸体抬了出去。
又有一个人死了。
身上已经冒出尸斑，没有人能即刻发现他的离开。
寒意上身，他的人生顺遂十几年，从没有像这一刻觉得自己离死这般近。
他想活下去，哥哥肯定也在找他。
在一个船工离开之时，赵渝抓住他的裤脚，忙道：“我家是清河富户，只要你放我离开，我保你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他却是喘着说的。
船工没理他，一脚将他踢开，离开船舱。
门板耷拉一声，船舱又恢复往日的安静，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躺在赵渝对面的一人无力道：“别想了，既然被卖到这里，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赵渝沈熹双双互看，不明白他的“卖“是什么意思。
沈熹急道：“我们是被人绑来的！“
那人哼笑，闭上眼睛：“雁州大大小小的贼官都是人贩子，要不是他们卖人，你怎么可能坐上船？“
赵渝沈熹越不懂了，还要再问他是什么意思，那人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船上每天都有人死去，而活下去的人，生存的意志却是越发强烈。
看到两个人站在沈熹面前时，赵渝心觉不妙。
一个船舱里，只有沈熹又瘦又小。
他们用看食物的眼神看着沈熹。
在二人还没有动手时，赵渝先发制人扑了上去，每日只进一点食，他饿得头晕眼花，身上那点功夫勉强能制住二人，可是，当有第三人也扑上来时，他慢慢落入下风。
“我看就先吃你！“他们察觉到他有一只手不能用。
缩在船角的沈熹连牙齿也在抖，她心里清楚，不能再靠赵渝了。
少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站起身来朝前一拼，重重撞在一人身上。
那高大的男人不动了，原本饥饿的眼神慢慢变了，他低头，一脸不可置信，可露在外面的刀刃做不了假，
男人倒地那刻，沈熹拔出利刃，鲜血喷溅而出。
几人停下了手，除了赵渝，没有人为此吃惊，既然已经有了新鲜的“食物“，何必费力气再抓其他猎物。
欲要杀她的、坐着的，如野狗扑食，啖肉，饮血。
生人肉是什么滋味？沈熹不知道，她转过身去，不想看这画面，手上的刀刃留着一滴一滴血。
赵渝再也忍不住了，这次，轮到他吐了。
船舱里的厮杀并没有持续下去，被分解的尸体被抬走后，他们的伙食稍稍好了些。
到第二十次太阳升起时，他们的船终于靠岸了。
许久没见到太阳，二人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才停留片刻，一道鞭子打在身上，是凶神恶煞的船工在赶人。
曙光照在每个人身上，无论好坏。
上了岸后，赵渝心中生起希望，见岸边人来人往，他已觉得自己很快能见到哥哥了。
只要他活着，哥哥就能找到他。
等全部人上岸，众人麻木地走着，领头人将这二十来人带到附近的几间草屋。
屋里只摆着桌子，桌子上是个大桶，众人一看，原来是汤饼。
满满一桶汤饼，打食的人大勺大勺舀进碗里，众人连筷子也不拿了，端起碗来就往嘴里倒，一碗下去又是一碗，赵渝也吃了不少。
等他们吃饱肚子，还没停歇半刻，又被人打着走了。
再到码头时，看到刻在巨石上的“宝象码头“四个时，赵渝被那汤饼稍稍暖热的血突然凉了下去。
宝象码头！宝象码头！他竟然到了宝象码头！
赵渝猛然转头，慌忙看周边的人穿着打扮，听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全身冰冷！
他竟到了凉贼的地盘！
大齐辽阔，偏遭凉贼觊觎，凉人趁齐式微，先挑战事，数年战争后，大齐失去旧土，赵氏皇族带领仕族过江，从此南北分治。
他恨凉人占齐故土，却没想到有一日会被掳到此地。
宝象码头，正是复定河北部一大码头！
一道鞭子打在身上，少年郎膝盖一软，倒在地上。
又是一鞭子，船工赤裸上半身，一身腱子肉，见赵渝不起，又是一鞭子下去，身后的沈熹扑了上去，鞭子打到她身上，沈熹咬牙，把赵渝拖起。
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失魂落魄，沈熹不想再捱鞭子，在他耳边劝说：“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他不是会来救你吗？赶紧走，总归活下去总有法子逃走的。“
赵渝终才恢复些力气，却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们换上衣服，成了宝象码头最底层的船工。
白日搬运货物，搬运尸体，晚上就擦洗船舱到半夜。
一个监工负责看着十个船工，监工不准任何人离开他的视线。
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晚上所有人都睡在草屋里——那白日吃饭的地方。
在这个码头，没用的人都被丢进海里喂鱼去了。
赵渝右臂有伤，沈熹便刻意走在他后面，给他把货物搬到肩上，她人小小的，力气却不比男人小。
赵渝看到沈熹两手磨出茧子，悔恨交加。
只因他任性，才害得她也陷入地狱。
可他连句对不起也不能说，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被监工发现，就要挨上一鞭子。
赵渝没有再数待在这里的日子了，遥遥无期，不见天日。
这夜，二人一起擦着甲板，守着他们的监工打了个哈欠，往二楼上去。
监工该是睡着了，没有再出来。
沈熹探头看向岸边，不由叹气。
即便是晚上，也还有船只停靠，岸上亦有监工举着火把守着其他船工运货，他们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她看向赵渝，他眼中何尝没有失望。
二人扔了抹布，双双躺在甲板休息。
头上满天繁星，夜空晴朗蔚蓝，白日咸热，晚上温度降了不少，还算舒服。
二人久久不言，各怀心事，却也不想睡着。
没人想辜负这难得的停下来的时光。
又过了许久许久，身旁传来啜泣声，沈熹偏头，却见赵渝立即转过身子，全身缩成一团。
他身子一抖一抖的，沈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里有些急，才拉着他的衣服，就听他小声嗫嚅：“别看我，你别看我。”
那牵着衣服的手慢慢松开。
她知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的窘迫，慢慢躺了回去。
赵渝不想再在沈熹面前丢脸，忙擦干眼泪，靠在她旁边。
“沈熹，我想我哥哥了。”
他一股脑说了很多很多话：“我记不得我父亲的样子了，我出生没多久他便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娘长什么样子，谁也没跟我说过她的事。幸好我还有个哥哥，我最崇拜他，他养我长大，教我读书写字，我喜欢待在他身边。”
“后来哥哥继承父亲的爵位，他成了清河王，连皇上也器重他，传旨让他入京。”
“他好久没回清河了，我想看看他去，便找了借口，说是去永安玩玩，其实我是想他了。”
沈熹安静听着，她并没有怀疑赵渝在说谎，瞧他平常那作态，有个当王爷的哥哥也不足为奇。
真像个奶娃娃，那么大了，还整日把想哥哥这种话挂在嘴边，也不害臊。
赵渝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吐露过心声，这是第一次，可却只换得沈熹一声淡淡的“嗯“。
赵渝不满，胳膊轻轻撞了沈熹一下：“喂，我说了那么多，你呢？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
他很好奇，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扮成男孩子？
沈熹蹙眉，她的事？她的人生好像确实有些好玩。
说什么呢？她想了想，那就从名字说起吧！
于是，她慢慢道：“我叫沈熹，原本我是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后来有位女夫子告诉我，说熹有‘光明’之意，她说我的人生便是朝之云彩，光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