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想必你已经能勘透不少了。”
琰月打破沉默，将我从轰然的震惊中拉了回来。
“我......我不明白。”我仍瞠目结舌。
“你明白，只是无法接受。”他淡淡道，“去吧，让游稽带你去见见你阿娘。”
“那她......”我看向青霓方才的方向，心中有些忐忑。若是我去见了阿娘，是不是意味着要选择是否讲塔里的凤凰元灵就会随之还回去，而我也许会面临再次失去阿娘？
琰月看穿我的心思，“凤凰与你们同脉，只有他们的元灵才能供养你母亲微弱的灵识不散。若你不愿，便不还。”
“那他们若是来强抢......”我看向他尚有些虚弱的身子，剩下的话凝噎在喉中。
他淡笑，“有我在，谁都抢不了。”
我正欲开口，游稽急不可耐地上前将我打断，“哎呀，你就甭担心了。主上只是这几日灵力虚弱，过了虚阴之日，便会恢复灵力。根本不惧他们几人!”
“那若是......”
琰月将我打断，“你不必担忧，安心去吧。”
若是他们在虚阴之日前来讨要，那又该如何应对？
“日后的事情有我在，你勿须担心。”他道，“你日夜想知道的真相就在眼下，怎地却突然不那么急切了？”
我嘴角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我......我担心你嘛。”
此话一出，我顿觉不妥，慌乱地忙埋下头，眸光乱窜，无处安放。
“去吧。”他道，“回来与我一起用膳。”
“用膳？！”诸毗有些激动。
“她来千灵山有些时日了，就当是为她接风。”
“不......不必了吧。”我见他面色白皙，不愿多叨扰他。
琰月声色平淡，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诸毗会备好你喜欢吃的菜。”
“哦。”我心中急着想去灵銮塔，便未多作推脱，点头应下后便随游稽疾步走了出去。
此时的步伐竟前所未有的沉重与缓慢。游稽一边走一边与我道，“主上为了保住你阿娘的灵识，没少费精力与灵力呢。”
“嗯。”我随便出声应付他，无心与他交流。
“那座神像你可知？是用西海的千年寒晶所制，主上与西海水族打了一架才拿到的。”
“光有寒晶还不行，主上还给你母亲输送了自己的灵力，以保灵识不散。但他的灵力太强，灵识微弱承受不了，后来才去抓的凤凰。”
原来如此，现下不禁步伐沉重，心也更加沉重了。忍不住叹了一声，原来从前对他仍是多有误解。方才房中他与青霓的对话，此刻缓缓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想必我们琰月和神族之间的冲突是因为我们金鸾族吧。”
“嗯？”游稽歪着脑袋疑惑，“何以见得？”
“琰月说我母亲的灵识能证明赭羽恶行，而当年他与羽族和其他神族大战，定是事出有因。而这个因极大可能便是他对我们金鸾族所做的一切。”
游稽低头沉思起来。
“阿爹已逝，阿娘定不会苟活。阿娘只需要琰月保证能护我性命，她便能安心追随阿爹而去。他们之间的交易应该不会有替阿娘灵识这一条。”
这一切都是他自愿所为。
我轻叹，断不会是为了我。琰月强大如斯，连整个神界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在意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的误会呢。
“你这般解释，倒似醍醐灌顶！”游稽对我拍手称赞，“这么多年她屈居于神像中却对我们避而不见想必便是因此缘由！”
琰月费尽心力保住阿娘的灵识她却百年避而不见，想必是有悖阿娘所愿的。但于我而言，此刻却对他感激万分。虽然这个想法自私，可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阿娘一面。
西山在赭羽一群人的摧残下已经变得有些荒芜，只剩灵銮塔在一片废墟中孤零零地屹立不倒。
游稽施展了术法，将神像外的法咒解去，但神像只如寻常雕像一般，并未有任何反应。
我心脏跳得极快，“怎么没有反应？”
我急切地询问游稽。
“我也不知道，我按照诸毗教我的做的，没有错啊！”游稽骚骚头，“要不然你试着说些话，或许你阿娘听见是你的声音，会出来相见呢？”
说完，他退至殿门前，不再做声。
“阿......阿娘。”我声音颤动不已，“是我，我是阿炩。”
我直勾勾地盯着神像，深怕错过一丝动静，但仍是须臾都未有反应。
“阿娘。”我喉咙哽咽，“我是阿炩，求......求你出来见见我。”
我向前踉跄走了几步，跪倒在神像前，“若是你在，出来见见我吧。我好想你，阿娘。”
泪珠缓缓从我的眼角滑落，凝视着神像的双眼也变得模糊，我仍死盯着叠影交错的神像，“一百年了，阿娘，我真的好想你与阿爹......”
神像仍无反应。
我缓缓垂下头，任由泪水在脸颊肆掠，“今日终于能够见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殿内四下冷寂清凉，只有我的哭声在殿中回荡。须臾，一阵清风从我耳旁掠过。
“阿炩。”
头顶传来空无且微弱的声音。
“阿娘！”我慌忙抬起头，顾不及满脸的泪痕。
阿娘的灵识飘荡在神像之中，只有一抹淡淡的光亮。
“阿炩，不要哭。”阿娘对我微微一笑，“阿炩要做这世上最勇敢坚强的孩子，可还记得？”
我拼命摇头，早已泪流满面，“我不要，我不要勇敢和坚强，我只想要阿爹与阿娘。”
阿娘面色柔和，“阿爹和阿娘以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记得阿娘的叮嘱，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我抹了一把泪，“阿娘明明可以活下来，琰月......琰月他可以救你......”
“你阿爹一个人在那边会孤单的，还有你阿公阿奶，以及......”阿娘苦涩一笑，“我要去陪他们。如今见你安然无恙，看来焱神确实信守诺言，我可以放下心了。”
“不要！”我喊道，“你既然可以去陪他们，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
“阿炩！”阿娘声色微沉，“我们金鸾族为了你不惜牺牲全族，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什么？！”我万分惊讶，“为了我牺牲全族？！”
阿娘好似后悔自己所言，背过脸去，不再看我。
“什么意思？！”我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走吧。”她微叹，“若你听阿娘的劝告，便远离羽族，远离仇恨，好好活下去。”
她顿了片刻，“也替我向焱神求情，让他放我离去。”
我将脸颊上的泪渍抹尽，不知为何此时却恢复了几分平静，“阿娘，你方才所言，到底是何意？你若不将当年实情告知我，我又岂能安心活下去？当年死去的是我的阿爹，阿公，阿奶，阿姑......”
她转过身来，脸上满是哀容，她深叹一声，“他们让你前来，想必是瞒不住你了。你......可还记得对阿娘的承诺？”
我点头，“记得，不报仇，好好活下去。”
“好。”阿娘面上浮起一丝欣慰之情，“今日你再次承诺阿娘，即便知道当年真相，也不得寻仇，更不得与九霄羽族为敌。留在千灵山，留在焱神身边，好好活下去。”
我踌躇片刻，才道，“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不寻仇，好好活下去。”
“好。”阿娘欣慰点头，“是娘的好孩子，也不枉当年我们拼尽全族性命只为保你。”
我内心震动不已，想起琰月对青霓所言，“所以当年并非是有敌入侵帝羽山？”
阿娘轻笑，“傻孩子，若是有敌入侵，为何凤凰一族不受其害？当年那场发生在我们部族的战乱是我们金鸾族奋反抗之战。”
“反抗何人？”
阿娘眼神苦涩，“反抗凤凰族。”
“什么？！！！！”
“世人皆知我金鸾乃是百年不遇的神鸟，但在凤凰神族面前，我们不过是他们圈养在帝羽山的家禽。”
“什么？！！！！！”我不敢相信我听见的每一个字。
“当年你尚年幼，不知晓世事。我们金鸾族中分两种族人，一是金鸾鸣雀，二是金羽鸣雀。我想你应该仍有印象，你阿爹，我，乃至你阿公阿奶以及其他族中亲属，我们皆是翠翎衔金。”
“没错。”我点头，我脑海中一一回忆起他们的容貌。
“那你呢？”阿娘问道，“你可是翠翎衔金？”
我瞠目结舌，“我......”
“对。”阿娘道，“我们皆是金銮鸣雀，而你是金羽鸣雀。”
“为......为何？”
“金鸾鸣雀是凤凰族通过圈养普通的孔鸟培育而来，对凡世来说我们弥足金贵，可对他们来说，我们不过是他们漫漫修行之路的营养补给。”
修行的营养补给？！
“我们金鸾鸣雀的存在，便是为他们供奉我们自己的元灵，以助他们修行；我们的血是他们的凝血神药；而我们的冠翎因为他们提炼至纯精血变得不再柔软，而是无比坚硬。因此也被他们掠去制成神器。”
“掠去？！”
“不错。若是被选中的金雀不愿奉上自己的冠翎，便会被亲眼目睹自己的至亲之人被抽出全部元灵，死在自己的眼前。直到愿意为止。”
“那......那......”
我无法用言语此时自己的心情，只看到阿娘阿爹他们一个个跪在我眼前，倒在血泊中，而我却无能为力，喊不出也叫不出，全身被愤怒积满，却动弹不得。
“然而光是我们已经满足不了他们，因而便有了你，金羽鸣雀。”
“我？”
原来他们所言不假，我果真是金羽鸣雀。
“你并非是第一只金羽鸣雀。”阿娘道，“在你之前，他们孕育出有其他金羽。只是金羽的培育过程艰难且丧失天道，并非他们可控，而全由天命。因此世间传闻金羽鸣雀千年一见，并不假。只是你阿爹与我未想到从前听到的传说，竟真的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为何金羽有违天道？”
阿娘神情酸涩，“你阿爹与我不止是夫妻，我们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你阿公与阿奶亦是如此。”
“什么？！”我再次震惊到几乎失语，“怎么会......”
“如此才能孕育出至纯精血的金羽鸣雀。我们也是到你出生时才真的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金羽鸣雀，族人们都为你的诞生欢呼雀跃，因为有了你。我们可以短暂地不被他们剥削，因为他们为了保证你能平安成长，也会有对我们有所优待。”
我再次跌坐在地，“幼时在族人人人都对我呵护备至，原来是如此。”
“是啊。”阿娘轻笑，“你不仅是凤凰族的希望，也是我们上百人的希冀。有了你，我们终于可以不用日夜生活在被人剥夺元灵抽取血液的恐惧中，终于可以踹口气了。”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奋起反抗？”
“阿炩，世间之事总会有不圆满之处。不仅是我们，那高高在上，神力威慑羽族的凤凰族亦是如此。只是对比起来，谁人更甚罢了。那年他们与焱神大战，虽勉强将后者囚禁在窟魔山，但他们一众神族死伤惨重，修为损耗殆尽，甚至伤及元灵。我们金鸾的精血与元灵根本无法疗愈青麟六焱的灼烧，在无数同族献祭后却仍无好转，他们便欲朝你下手。”
“我怎能救得了他们？”
“金羽之血乃是世上至纯，羽族饮之，不仅能清髓换血，还能精进百年修为。但成年的金羽精血最浓，因此以往都是等待金羽成年才对其进行索取。但那次他们伤的太重，若是不及时清除体内的青麟六焱对元灵的灼烧，恐有灭族之忧。一只金羽虽然千年难得，但若是全族没了，便什么都没了。他们想以你之命换他们凤凰族人。”
“原来如此。”我仿佛跌进了寒冰之中，身子骤冷，不停地颤抖起来。
原来赭羽说我本是他族之物，他定会取回。在他们眼中，我们金鸾一族不过是他们的物品与工具。
“可你那时还太年幼，才刚到百岁。平日里也乖巧惹人怜爱，我不忍心，你阿爹与其他族人也都不忍。我们受他们奴役索取千年，对他们早就积怨已深，恨之入骨。因此你阿爹召集族人商榷，决意反抗。为你，也为我们孔鸟和金鸾的万千后代。”
“可是你们被他们日夜汲取元灵，本身灵力较弱。可有想过万一失败，全族人又将如何生存？”
“阿炩。”阿娘微笑，“那时我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无论是哪条路，都是一死。他们当时有青焱灼身，灵力骤减，是绝佳的时机。反抗，我们金鸾族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若是坐以待毙，又将是千百年的无边炼狱。”
是啊，被他们吸尽元灵而亡也是死亡，为何不拼一拼呢？
“只是可怜你阿姐阿兄们，我们没有能力将他们一起救出。当年若不是焱神出手相助，你阿爹根本挡不住赭羽的赤焰，我们也根本逃不出来。”
“他不是被关在窟魔山吗？怎能出手相救？”
“并非是主上。”好似消失了般的游稽突然开口，“是诸毗。赭羽虽不敌主上，但他是上古神族，主上的青焱进不了他的真身，所以他只是受了伤，并不似其他神族那般被灼烧元灵。你们所有族人加起来都非他一人的对手，当日他虽去的晚，但精确地便将正在逃跑的你们父女三人拦住了。他想速战速决，冒着灵力大损的风险使出赤焰将你们围住，你阿爹的灵力只能抗住赤焰片刻。若非是诸毗赶到，替你们挡住了赤焰，你们二人根本跑不掉。但你阿爹在诸毗赶到之前，法阵已被赤焰灼穿，最后烈焰焚身，葬身于火海了。”
“阿爹......”我瞬间泪如雨下，回忆起当时阿爹抵挡住火焰，对我们嘶吼的模样。
“好在我们保全了你。”阿娘面容并不哀痛，而是满足，“阿炩，不必为感到我们难过，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我们金鸾一族生来便悲惨，没有自由，没有灵魂，任人鱼肉，没有尊严。我们虽然都已离去，但重获了自由，也算得到了我们想要的成全，你应该为我们感到开心。”
“是啊。”游稽蹲在我身旁，“金鸾族万年来备受压迫与剥削，如今对逝去的前辈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我揩去脸上泪渍，对阿娘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阿娘。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也会守护其他孔鸟族，避免曾经的悲剧再次上演。”
阿娘又欣慰一笑，“我的小阿炩长大了。”
游稽张开右手，手心升起一团金色耀眼的光团递到我跟前，“这是主上交给我的释灵令，他们元灵的去留全由你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