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正旦还有五日，迁到新宅的老程家迎来了第一件大事，程家老夫人的心肝宝贝好三儿终于回来了。

    从还未搬家前一直到今日，程少商每日跟着长姊一同向老太太请安时没少听老人家跟父母和胡媪念叨，念着念着还要抹眼泪。

    除了请安之外，在一家同框时，在分别与程老爹/萧主任/爹妈二人同框时（莲房/蔼因所传），老太太会拉着程始夫妇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询问三叔父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程始夫妇从一开始随波逐流，到逐渐崩溃，最后把忆三儿这项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打工人胡媪。

    一大家在厅堂正等着，门房传信，说季老爷一家和两个小公子带着辎重部曲已到街口，没待门房把话说完，程老夫人就扶着胡媪起身，健步如飞地往门口冲，边跑边婉转悠扬地唤着“三郎”。

    看长辈都出去了，端坐了“许久”的程少商卸力一瘫，凑在长姊耳边说：“知道的是见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会情郎。”

    “说了几次了？慎言。”程娖点了点妹妹的额头。

    程姎看着长房姊妹情深亲昵，遥想从前在葛家时，葛家几个表姊妹都是这样娇宠着自己，一时间对葛家的思念加深了些许。

    “阿姊，我还未见过几个阿兄，我想出去看看！”程少商趁着长辈都不在彻底撇下长姊教的礼仪，两眼光华闪烁，疯狂眨眼哀求。

    “去吧，”程娖刚答应，程少商就蹿起来，蹦蹦跳跳往外跑去，程娖叹了气后扬声叮嘱“记得见礼！”

    “知道了！”

    程少商一走，内敛的程姎和长姊并不相熟，相对无言，程娖对着程姎也是无话，空旷九骓堂陷入沉闷的安静。

    程娖不停喝水，直到彻底喝，站起身。

    “我去看看。”程娖干干地跟程姎交代了一句，也随着小妹脚步往门口而去。

    程少商站在门槛外翘首以盼，看马车缓缓停下，台阶上的大母哭着喊着：“哎哟，郎哟，你可回喽～”

    三叔程止刚下车，老太太就要虎扑熊抱，哪知儿子先转身扶了妻儿下车，老太太蓬勃的情绪凝固了一下。

    程止带着妻儿转身对着老母亲行礼，带着饱满的思念之情，深深拜下：“阿母。”

    还没等程止起身，程老夫人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又哭又笑，娇声连连，带着几个金玉戒指的手一会儿摸摸俊秀的脸说“我儿瘦了”，一会儿拍拍不怎么健壮的胸脯说“小没良心的也不想阿母”。揉了会儿子，老太太总算是看到三个小家伙，毫不意外地忽略掉低头的程娓，抱着两个双胞胎大孙又亲又抱。

    看得程少商一阵恶寒，一步一挪，大迂回绕到外圈，脸色由看热闹变为不屑。

    程家三公子程少宫从靠后的马车上下来，瞧着门口的蓝衣小女娘年纪大约与自己相仿，白嫩小脸上小表情变幻多彩，悄悄凑到女娘耳边，神神叨叨地提示：“你这脸色变得太快了，当心阿母看着。”

    程少商皱起眉脑，袋随着从右晃到左的某位兄长转了半圈，一脸困惑地打量起眼前看起来和自己年岁差不多、身量也相似的兄长。

    “别做怪表情。啧，我掐指一算，你今天要挨阿母的罚。”程少宫掐指捏诀，摇头晃脑。

    二公子程颂在后，看到弟弟吓唬妹妹，潜移靠近，刚要武力警告，就看看到某人一步步走到程颂背后，瞬间立正作乖巧状。

    程少宫一抬眼，见跳脱的二哥正保持诡异的端正，感到不解，嬉皮笑脸摆出算卦的样子：“诶？你中什么邪了？要不我给你也算一卦吧。”

    “给我也算一卦吧。”

    熟悉的声音分明清莞悦耳，却诱发出程少宫根植于血脉的恐惧，一瞬间浑身僵直，挪不动步子。

    程娖一把拍在三弟少宫的肩上，程少宫上身一歪，僵硬地转身，强笑着，声音有些微微发抖：“阿姊……”

    “装神弄鬼，吓唬小妹，你有没算过自己今天会不会挨阿姊的揍？”程娖幽清柔艳的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讲的话让程少宫脊背发凉。

    “阿姊还是来了。”程少商注意力从两个新鲜的兄长身上离开，握住长姊的手。

    “我不来，阿母又只训你。”

    兄弟两个正了神色，抖顺袖子，齐齐对着程娖行礼：“见过长姊。”

    “这就是你三个兄长之二。”程娖双手一摊，指向一高一矮的兄弟俩。

    程少商个头娇小，抬头仰视两个兄长，左看右看前看，有点泄气。看二人，哦不，加上阿姊，三人都比自己高。

    “见过次兄，”程少商从面对着三兄转向次兄程颂微微屈膝，又转回对着双生亲哥屈膝“见过三兄。”

    “你怎么看出来我们谁是谁的？”程少宫好奇。

    程少商露出关爱傻孩子的表情，目光澄澈，摊着双手对着程少宫：“阿姊说，老神棍、老牛鼻子，三兄。”

    程少宫被打击到，哭丧着脸看向亲姐姐，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控诉。

    程颂暗笑，指着自己问：“那我呢？为何我不是大兄？”

    “次兄，也许有种东西叫书信。你们自己给家里来信说，这次就你与三兄回来……”程少商语重心长地拍拍哥哥的肩膀，然后跟程娖说“阿姊，我去和三叔父三叔母问安。”

    程少商规规矩矩向被拥在怀里的叔父问好，老太太和程止转头。程止笑着应下，正要搓脸的老太太因被打断而面有不快，顺着孙女的方向老太太看到两个又高又帅又结实的大孙子，乐得合不拢嘴，一挥手推开挡路的孙女，张着怀抱就向孙子们平移。

    “尽情享受大母的慈爱吧。”程娖不着痕迹地退后，表达了由衷的祝福，从程少宫的背后绕开。

    程娖上前拜过三叔父，又与程少商一同向三叔母见礼。

    “小德音没什么变化，还是这样聪慧好看，”三叔母桑舜华笑看着程娖。程娖的字和三叔母的名都是取自《有女同车》，皆是桑山主亲取，程娖取字以后桑氏就一直偏好叫小姪女为“小德音”。

    “那这定是嫋嫋了，如姒妇信中说的一般，机灵活泼。嗯，礼仪也不错。”桑氏笑容恬淡，语气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这要多亏我阿姊的教导。”程少商笑言，很骄傲地提起亲姐。

    桑氏夸了礼仪，本想说教姊妹两个不老实在房里呆着的萧夫人噎住，无奈地说：“在旁的事上也让我省点心就更好了。”

    桑氏知道萧夫人的性格，摇了摇头，温言劝慰萧夫人要知足。

    那边程老夫人“□□”完了儿孙，目光在众人间转了一圈，唉声叹气地说自家人丁稀薄，又拿某几个侯爷家十多个儿子来说事。

    就在众人一位老太太要收声的时候，老太太大庭广众口出虎狼之词，拉着程止笑呵呵嘱咐：“儿啊，你要努力啊，多吃些馕饼，吃饱了好给阿母再生几个乖孙儿……”

    程止惊得连唤阿母，三叔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萧夫人同情地看着桑氏，出声解了围，伴着众人进府。

    有长姊压阵，程家最善于叛逆胡闹的三个崽无比老实乖巧地跟着长辈进府，几个程家三房的三个学龄前后的儿童自然而然地由程娖牵着手手带进了屋。

    程老夫人心念好三儿，早早预备下了一堆程止爱吃的饮食，程家众人刚一落座，仆妇们就陆陆续续端上美食佳肴。

    程老夫人嘴就没合上过，一直笑着念着三郎云云，手不自觉地拿着最早上桌的酪浆一碗一碗地给程止灌。装傻看笑话的程老爹眼见菜没上齐，弟弟要被灌个水饱了，忙咳了两声，举杯相祝表示宴席开始。

    程娖打眼一瞧，心中暗念好家伙，怪不得前几日厨房有诡异的大额支出自己，本以为是老太太在屯粮，结果是花在今天的食材上了。食案上一堆程娖在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牢底坐穿菜，比如某保护动物的脚丫子；以及做好了看不出原形，但程娖在前十几年见过的，吃了可能全家甚至全国躺板板的野味，比如山鸡野猪不知名小狸……基于时代背景，程娖自己不会吃的，但也不会拦着其他人，毕竟程娖很担心自己拦着别人不让吃会被当失心疯。

    长辈们谈政事讲时事，面对面坐着的程娖程颂姐弟默默听记不说话；程娖身边的程姎本来就是内敛含蓄的性格，只在桑氏或者萧夫人问起时才答上两句；面对而坐的双生子从进了屋就开始叽叽喳喳，程少宫透了不少长辈八卦给双生的妹妹；至于学龄前后的儿童，吃饱了就被傅母随从带了下去。

    程娖随便夹了两口青菜蔓菁，就开始麻木地啃饼。

    “阿姊怎么总吃的这么少？”程少商美滋滋地咀嚼着肥厚的保护动物脚丫，看程娖又没吃两筷子就开始啃饼磨牙。

    “你不知，除非战时或行军，长姊一直这么吃。”程少宫边说边把自己面前的蜜饯朝着妹妹推。

    程少商停下咀嚼吞咽进肚子，想把自己吃的停下来的蜜饯给亲姐姐，刚把手放在盘子上，程少宫探着身按住少商说：“别，长姊平日不吃甜。”

    程少商收回，脑子里思索着。

    程娖听力极好，对双生地弟妹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空的程娖本体吃苦不嗜甜，本能里向往保存记忆里的现代咸口菜，至于为什么强调现代，因为这个时空的制盐水准和另一个时空里位面之子时代差不多，所以，食盐是带不属于自然食物的苦涩味的，程娖实在吃不来。

    心里正为自己吃成这样还活到现在表示神奇，程娖就突然听到三叔母轻呼一声，转头一看，险些被撞倒的叔母手撑着地坐起身，又往萧夫人身边挪了挪。原本坐在主位的老太太，强势挤在三叔和三叔母中间，搂着三叔喂羹塞饼。

    坐在女娘末席的程少商不停挪到了双生兄长，两人贴得极近，窃窃私语议论着长辈们的八卦。比如颜控大母为了一张脸就供养了笨蛋美人大父一辈子；又比如大母喜欢儿郎，平等地看不惯每个儿媳；再比如大母究极颜控，但只吃程大父的颜，所以最喜欢长得像程大父、自诩貌若好女（此为三叔哄叔母说的俏皮话，不知道咋穿出来的）的三叔父。

    程少商看三叔母忽略老太太自作自事，正享受微妙母爱的三叔父本人几欲逃脱，多次向兄长和妻子求救都被二人略过了。

    “人心总是偏的，亲生父母也不能免俗，我就没见过大母母这么‘疼爱’操心劳力二十多年的二叔父。”程少商想到了自己那喜欢偏心他人的亲妈。

    “嘘，小点声。”

    “放心放心，阿母忙着和三叔母相谈甚欢呢，没有时间理我。三兄我还想问你，三叔母如此温柔和善的，怎么大母也不喜欢？”程少商又往双生兄长跟前凑，掩着嘴再次放低声音。程少商看老太太自从叔父叔母到家，一直毫不掩饰自己看不上桑氏的神态，很奇怪难道说叔母也更自己亲娘一样天天和老太太斗吗？

    “你三叔的亲事还是自己求来的，这三叔母是白鹿书院桑山主的女儿，他们夫妻一直鹣鲽情深，可咱们大母你也看到了，一直将三叔视为心头肉，本来就觉得叔母相貌配不上叔父，如此如此，所以就不太待见三叔母。”

    “这都不是秘密，长姊没和你讲过吗？”程颂越坐身体越斜，竖着耳朵听人讲八卦，时不时还喝口浆掩饰一下。

    “只是听过大概，我要是想到会见到今天这个场面我就多问几句。”程少商小声说。

    说完，程少商看看逃脱不得的三叔父，在心里祝了叔父好运后说道：“只怕是要寻个仙子美人才配得上三叔父。”

    程娖耳朵听着，心里觉得估计在老太太心里天上神女也配不上，正想着就捕捉到正和三叔母说话的萧夫人脸上不着痕迹闪过冷然的表情。对，老妈萧夫人也听力超好来着。

    程颂正为妹妹的话认同点头，随手端起了杯子，刚好就对上长姊打信号的眼神，程颂默默做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后轻咳两声提醒。

    完蛋，双子星都没听到，程颂眼看老妈停下和三叔母的畅谈，眼神危险起来了。

    “你们两个在非议谁？”

    ……

    最后，结果证明程少宫还是很有推演算卦的天赋的，兄妹二人喜提抄书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