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冬季的夜晚寒冷静谧,浓黑的天幕衬得朗月皎洁,繁星如灿。

    葛氏的事以太公的一巴掌和一番慷慨情真的陈词作结,正旦日近,葛家太公便与葛舅母作了决定,两日后就归家。为表对程家的歉意,葛太公当即决定为程承写封推荐信送往白鹿书院,并邀程承一道启程,同行一段路自家也可照拂一二。

    程家四娘子寝居门前,萧夫人拉着脸,迈步走出。

    程娖紧跟着到门口,转身停顿给了妹妹安抚的眼神后,轻轻关上门。随后款步姗姗地走在脸色不虞的母亲身后,语气柔和清泠:“阿母,莫生气了。”

    萧夫人沉了沉呼吸,颇为气恼地说:“我不生气,你们倒是少气我啊!嫋嫋缺乏管教,你身为长姊不约束管教,怎还纵她由着性子?等下见了葛舅母,人家要是问起来,怎么说?”

    说完话,萧夫人停步转身,脸色阴沉,平日里明媚的双眸怒火汹涌,几个呼吸之后萧夫人阖了阖眼,再睁眼时怒意似乎淡了些,等着沉默的女儿张嘴解释。

    闻言程娖抿着嘴笑了一下,俊目流眄,出言劝解道:“左右白日里已经见过礼了,只说她年幼贪睡,已经歇下了便是。”

    “葛氏归家,苛待嫋嫋的事是引子,嫋嫋不去见礼,葛舅母要是多心了可怎么好?即便如今两家没了姻亲,为着你二叔和姎姎,两家总要常来往的。”萧夫人的怒意已压下去大半,但语气依然生硬。

    程娖又双叒叕地用无奈加无语的表情直视着亲妈。父母归家一个月了,程娖已经记不清几次对亲妈企图无差别“棍棒”教育的想法感到无语了,合着您还记得她苛待你亲闺女啊,盯了半晌,眼看亲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鬼,才缓了表情。

    “我当阿母忘了呢,”程娖上前挽住母亲的胳膊,柔声细气地继续道“那天阿父说把葛氏打断了腿再送回去,阿母嘴上不赞同,可阿母的脸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后,由着女儿挽着自己往前走,用另一只手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背:“你胡说什么?莫揣度长辈!客人还没走呢,讲话也不注意隔墙有耳。”

    “阿母~我知阿母就是言语上严厉,这心里头是比菽乳还软的。儿女是母亲身上掉来的肉,想当年阿母被迫与嫋嫋分离,为着大局又半管半纵地看嫋嫋受了十多年的委屈……儿先向母亲请一个议论母过的罪过,儿觉得母亲对嫋嫋有些过了。”

    “外界说平原君程德音最是知礼娴雅,要我看,当真耳听为虚……分明是胆大妄为!”萧夫人停下脚步想甩开女儿没能成功,便转头横了一眼。

    “天子有诤臣,阿母有诤女。女儿我胆大,还不是阿母娇惯纵容之故?”程娖哄着,看母亲的脸由怒转傲娇后,才继续说“阿母担心葛家人难堪,将公平道理全讲给了外人,反将疾言厉色全给了委屈十四年的亲女,这种看着公平的公平真的公平吗?”

    “她要有姎姎半分乖巧,我岂会对她疾言?你和阿父只管纵她!”一听被指不公,萧夫人语气又硬了起来。

    “阿母要约束规则训嫋嫋,我赞同,可阿母何必总是伤人心呢?我说句忤逆的实话,大母不慈,叔母恶毒,她长到现在无人为她的委屈讨公道,她不霸道些,难道要叫他们欺负到泥土里吗?这几日您也看到了,这丫头吃起东西来总是不知饥饱,还不是因为平日里就没怎么吃过饱饭。阿母,她可是官家女公子啊……”程娖松开母亲,停下步子。

    “你在怨我。”萧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冷静。

    “是阿母在逃避。”

    母女二人就站在廊下,任由时起时歇的寒风吹着。

    “阿母喜欢葛舅母,所以喜欢葛舅母养大的姎姎,是也不是?”程娖走至母亲的面前,垂眼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程娖继续道:“我知道了,阿母的答案了。阿母讨厌葛氏,所以一开始就对她养大的嫋嫋不满,是也不是?”

    “你……”萧夫人凝眉看着女儿寒冷而更加苍白的面庞,心虚与怒火相伴上涌,最终还是把含在口中的‘忤逆’二字吞回腹中。

    “女公子……”青苁高度紧绷着,不知道不可挽回的话会从谁的嘴里蹦出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嫋嫋虽是您的亲女,可那一颗心若是反复刺伤,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女儿求阿母,分一分耐心怜爱给嫋嫋就好……覆水难收,阿母宜深思之。”程娖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双眸水光莹莹,让人见之无不心生不忍。

    萧夫人看女儿委屈的模样,心一紧,避开女儿的视线,红了眼眶带着鼻音说:“先去看过葛舅母。”

    萧夫人不等答话,牵起女儿往客房走去。

    程娖看着被母亲大人握着的手,笑了,心道:成了。

    ……

    待到程娖躺到自己的床榻时,夜已深,月光透过窗格洒了几片在居室平整的地上。

    回想刚才亲妈和葛舅母互相握着手,三个人个个眼含热泪,程娖叹气。程娖很欣赏葛舅母的明事理,但也很想吐槽葛舅母最后宛如托孤一般言语,心道幸好小妹不在,否则必定要被仍有点情难自抑亲妈伤心。

    靠,怎么还是道阻且长的即视感!

    叩叩——

    “女公子,是我。”蔼因敲响了房门。

    “进来说。”程娖坐起身,将披散在前的秀发别至耳后。

    蔼因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跪坐下来,愤怒痛恨的神情隐在昏暗中:“葛太公训女,严厉决然。”

    “大晚上你就跟我讲这个?”程娖语气听不出喜怒。

    “田将军家眷失踪,是葛氏做得好事!”蔼因恨得咬牙切齿。

    蔼因说的田将军是程始起事时就跟随的老人,因为与其女年纪相仿,蔼因小时候常受其照顾,为此蔼因与这位田将军感情颇深。一次大战后,田将军为了给程始殿后而死,尸骨无存。

    “那年家主女君派人回都城想接走四娘子,葛氏从中阻挠,田家妇不忿,面斥葛氏。葛氏记恨,不由分说的将田家的孤儿寡母卖了……”

    “然后呢?”程娖闭眼向后靠着。

    “后来田家妇嫁了个后夫,恰巧与葛家邻近,如今葛氏的恶行歹毒便在乡中传开,她的名声臭了,也累及到葛家了。”

    “嗤,我说老太公怎么亲自赶来了,原来是怒上怒再加怒,原来是为了训女,可惜啊,晚了……”程娖嗤笑。

    程父遣人去葛家时,特意交代了要把葛氏干得事给葛家人讲清楚,传话的是心腹,必定把话传到位了。但说到底,葛氏的歹毒黑心总归限于程葛两家范围内,百里外的乡里乡亲不大可能知道,恶行被田家妇女在乡里传开,乡亲之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葛家上下看样子没少被指点。

    “这次退下来的部曲老人有不少归乡的,咱们要不要叫他们好好‘关照’他们?”蔼因压着声音。目露寒光。

    “不必,葛家也就这样了,没必要。唉,正所谓,养不教,父之……”程娖突然停住。等一下,《三字经》好像是南宋的?砍一半好像现在也可以用。

    “明日你叫人买些好的空木简,我给四娘子写点东西。你退下吧,早点歇。”

    “是。蔼因明白,多谢女公子关怀。”蔼因恢复了往日开朗的笑容。

    ………

    两日后的晌午,天空阴沉,细雪纷纷从空中落下。

    程家送别程承和葛家人,一家人坐在马车上,行在回府的路上。

    程老爹紧抿着嘴端着威严的架势。程始对葛氏有怨气,自觉自己对葛氏生得程姎能做到不苛待,但实在做不到亲厚,索性直接入定。

    萧夫人手轻轻搭在程姎的肩上,闭口不语。萧夫人经过大女儿的劝导,看着程姎一直掉眼泪感觉心疼,但考虑到小女儿,虽然搭肩但依然保持着一定距离。

    两个长辈不说话,一个同辈一直哭,程娖程少商姊妹两个紧挨着,一起装鹌鹑。

    好动的程少商实在忍不住,推开车窗透风,看到空中有细雪飘下。程少商伸出手去接,冰凉的雪粒触在手心,小声念叨:“下雪了……可别下太大。”

    萧夫人神色微动,看着小女儿:“为何?你不觉得瑞雪兆丰年?”

    “农事我不了解,但我知道,雪太大天太冷,会死很多人。”程少商关上窗,坐正身体后回答。

    另一边的凌不疑站在台阁之上眺望城中街道的喧闹,梁邱起梁邱飞兄弟一左一右站在凌不疑两侧,主仆一同复盘着军械案。

    “那马车好生眼熟!”梁邱飞眼尖,往下一看正好看到程家马车。

    凌不疑低头看去,一个蓝袖女娘正伸手推开窗子,片刻后又关上。

    “那是程家马车。”梁邱起转头看着自家少主公的侧脸,眼看着少主公一点点低头看向程家马车,然后惊恐发觉少主公冷厉的眉眼居然温柔起来。

    梁邱起此刻感到异常庆幸,好在平日面瘫惯了,看到惊悚场面勉强还能维持表面镇定。

    “少主公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梁邱飞呆呆抬头。

    “那日董仓管流放,这姊妹二人到最后都不曾相送?”凌不疑没有接梁邱飞的话,再次冷下脸。

    “不曾。少主公离去后,那董仓管又朝着曲陵侯夫妻闹了一番,叫程侯踢吐了血。”梁邱起回忆道。

    “真沉得住气,这位程府丞到底想做什么……”凌不疑低声自语,雪花飘落在了鼻尖,凌不疑缓缓抬起头看着空中纷飞的白雪。

    “天将瑞雪,可曾为军中兄弟置办年货?”凌不疑突然岔开了话题。

    梁邱飞脸色古怪,对着面无表情的兄长咕哝:“置办年货?”

    “备一些干果点心,这是我们回都城的第一个正旦。”凌不疑听到了手下的咕哝,淡淡地回答。

    听到少主公提了正旦,梁邱起顺势提起:“少主公回都城尚未拜见城阳侯,朝中已有诸多不满,听闻城阳侯奏请陛下多次,邀请少主公回府,正旦团圆。”

    “不去。”凌不疑皱眉沉声。

    “不可能。”干净清朗的男声。

    主仆三人闻声转身望去,来人身穿纯白色直裾袍,外披一件带狐皮风毛的披风,腰间系着的玉组佩,五官精致完美,以剑眉下一双桃花眼为最佳,本可以称得上漂亮的长相,因着眼中自然流露的坚定沉稳,首先让人感到其气质之周正,到让人容易忽略皮相上的优越。

    “三殿下。”梁家兄弟一同行礼。

    凌不疑低头,恭恭敬敬行礼:“殿下安。殿下怎么来了。”

    “可算找到你了。我今日进宫给母妃请安,正巧父皇也在,他让我传个口谕给你……诶,父皇说不必行大礼。”三皇子语气难得和缓,甚至有点温柔,看凌不疑要跪伸手扶住。

    凌不疑站好后,又再次躬身行礼,等候上言。

    “回城月余,不曾归家,朝中非议甚多,望子晟体谅长辈关怀之心,于正旦日往城阳侯府团聚。”

    凌不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谢恩领旨,就是脸上的不情愿实在难掩。

    三皇子轻叹,绕过凌不疑向前走了几步,走近楼台边,一只手搭在木栏上。

    “子晟,父皇也是无奈,单军械一事他已为你压下许多了。”三皇子将目光方向街道行人马车上。

    “臣岂敢对陛下心怀怨怼。”凌不疑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理解,走到文子端侧后方。

    三皇子心知凌不疑的品行为人,便不再多言,在主街上发散的视线时,突然被一辆有点规格的马车吸引:“这都快正旦了,哪里的小侯爵这时才进都城?”

    “曲陵侯程家,”凌不疑顺口一应。

    看三皇子一脸讶异地回头看着自己,凌不疑想了想,省略掉了一部分某小女子大义灭亲的英勇事迹,补充道:“程家品阶不高,殿下恐怕不识,臣也是因军械案和那位平原君打过交道。”

    “父皇才封得秘府丞啊。那你见过程德音?”三皇子追问。

    显然,严谨的三皇子无意识忽视了为何好兄弟能一眼认出小侯家的马车。

    “见过,传言不虚……”各方面的。凌不疑心里奇怪,很疑惑日理万机的三皇子为什么关注到了一个小小关内侯家的女眷,见三皇子不说也不打算多问。

    三皇子不语,继续看向程家马车,眼中探究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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