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衡安静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又或者只是短暂的打了个盹。
纷杂的迷梦扰乱了他对时间的感知,以至于当他终于从漆黑的梦里醒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意识越是清醒,真实到近乎能够以假乱真的梦境就越是模糊,
随着梦境的终结,徜徉在梦中的漆黑色海洋渐渐淡去,只有寂静的海浪声依旧在脑海中回响。
那无疑是一场噩梦,
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忘记了梦里的一切,他的思绪、他的心脏依旧在为梦中所见而躁动不已。
邵衡静静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让每一次吐息都轻而绵长。
吸气……
吐气……
吸气……
吐气……
规律的呼吸中,想象那些负面的情绪流水一般随着每一次吐气被呼出体外,纷杂的大脑逐渐放空,焦躁的心变得平静,
放弃所有的思考,
将一切都交给本能,
就像他过去做的那样。
当面临逃无可逃的杀戮,
当面对进退两难的选择,
他站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黑色的面巾蒙住他的脸,
他握紧了锋利的匕首,雪亮的刀尖刺痛他的眼睛,
他收到了首领的命令,宅邸之内,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呼吸,
然后放弃自我,
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本能。
这个法子很管用,
吸气,
吐气,
不断的自我麻痹,
不断的自我规训,
直至敏感的心变得麻木,
再多的杀戮都无法激起一丝波澜。
但……
在内心的最深处,邵衡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
藏在这背后的,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丧命于他手的无辜之人不会因为他的麻木而复生,
徘徊于他身侧的亡魂亦不会因为他的无视就真的不存在,
他就像是早已行至末路的亡命徒,被困孤岛、逃无可逃,只能就那么站在荒凉的岛上,安静地看着漆黑的潮水越涨越高,
而他终将溺亡。
“你醒了。”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邵衡恍惚了一瞬,海潮远去,他抓住片刻的曙光,暂时逃离了那片漆黑的海洋。
“……你伤得很重,不及时处理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邵衡循声转过头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姑娘,这座房屋的主人,
也是,救了他一条命的人。
初见时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少女如今语气虽然平平,但态度着实称得上和善,
他这才发现,绑缚四肢的锁链消失不见,身体虽然沉重,可比起全无知觉要好上太多。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已经没有用了吗?
对待已经失去价值的东西,自然用不着上心,更用不着浪费无谓的情感。
“……东西都放在这儿……这里很偏僻,平日不会有人来打扰……”
尚在混乱中的大脑无法支撑复杂的思绪,当邵衡终于从初醒的朦胧中回神,白衣的少女已不知去向,药香萦绕的屋中只剩下他一人。
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这屋子却忽地空旷了许多。
邵衡的视线粗粗扫过那些摆设,落在床案上。
紧邻床榻的方形长桌上摆放着一沓堆叠得四四方方的黑色衣物,衣物旁是一些零零碎碎摆放齐整的小物件,有匕首,有暗器,有细丝,有银针,都是他惯常用的东西,伸手就能够到。
目光触及衣物的瞬间,邵衡身体微微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咬着牙驱动重若千斤的手臂,艰难地推开堆叠到胸口的薄衾。
简单的几个动作,他的额头已覆上一层薄薄的冷汗,
邵衡已是无暇顾及这些。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急促,以至于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被褥之下的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未着片缕,原本的衣物被扒了个干净,如今身上只披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袍子,凑合可以遮羞。
然而这点聊胜于无的布料根本遮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看得邵衡后背一凉,激起一身寒颤。
虽说有缠满身体的绷带能勉强遮挡一二,不至于真叫他坦坦荡荡,可再一想这绷带都是谁帮他缠上的……
邵衡狠狠闭了闭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受控制地爬上心头,转瞬之间扩散至全身。
他不是没有□□过身体,
在同伴的注视下被扒了所有的衣服打至半死,
伤得太重没力气自己处理就只能拜托同僚,
在生与死的紧要关头,羞耻心是最奢侈最不需要的东西,
邵衡以为自己早已经把它丢掉了。
然而此刻,他卧在舒适的床铺之间,肌肤间柔软的触感却恍如有千万根银针扎在他的身上,叫他坐卧难安,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土里。
不过是十几个时辰而已,
邵衡想,
距离逃脱过去同僚的追捕、坠落山崖,不过是一天的时间,
他不仅丢掉了身为影卫赖以保命的警觉,
还生出了根本不该有的羞耻之心。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得要去地狱里走一遭,把那些染血的刑具全都尝试个遍,
直到所有的妄念都被消磨干净,
直到被放干最后一滴血。
可如今,
在这里,
没有黑色的影子会因此而从角落里窜出来,拧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去刑室。
他的身体在因为过往的规训和违背规矩而战栗不止,
而他的心感受到了一阵由衷的轻松和喜悦,
一抹恍然涌上心头,
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邵衡却忽地生出一丝明悟,
他似乎真的,
自由了。
邵衡收敛起纷杂的思绪,缓慢地换下身上的袍子,换回惯穿的黑衣。
他的身体接连遭到重创,眼下正是该好好卧床休养的时候,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药房,
小石轮在凹槽中来回滚动,碾过药材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重复而单调,
路遥一边研磨着药材,一边走神,在心里慢慢盘算着近来发生的事情。
最开始,不过是简简单单去林子里采摘一次药材而已。
她不仅没能得到心心念念的白石兰花,
还捡了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劳心劳力不说,还赔进去好多珍贵的药丸。
那个名叫邵衡的暗卫,身份不简单,中的毒更不简单,
可以预见,如果把这么个人物留下来,那从前平淡的生活定会一去不返,说不准,还会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
不、不是说不准,是一定会。
“……救救我……”
路遥回想起昏迷中挣扎的男人,和徘徊在唇边的呓语,
轻到刚出口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重到被逼至绝境才敢说出来。
路遥推动滚轮的手微微一顿,
这个叫邵衡的人可真是奇怪,
她也是着了魔失了魂,
才会不仅没能逼问下去,反而开口把人留下来,还想着把这人身上的伤治好,再把毒给解了。
难怪,那个人会说,心软是她最大的毛病,
哪怕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好像还是没能改掉这个坏毛病……
不,她可不是因为一时心软才想把人留下的,
邵衡的身上有“销魂”的痕迹,
销魂,是唯有药谷中人才能做出来的毒,便是说,这人过去很有可能和她要寻的人接触过,只有把邵衡留下来,才有机会得到她想要的线索。
解毒什么的,也不是她动了恻隐之心,
而是因为“销魂”制作方法特殊,同样的药材,稍微改变一点用量配比就会导致相对应的解药完全不同,稍有不慎就会让中毒之人五感尽失、受尽痛苦、在绝望挣扎中死去,想要找出“销魂”的解毒千难万难,不亚于白日飞升,
她作为一名自负医术超绝的医师,见猎心喜有什么不对?
想通了这一点,路遥舒展开眉眼,眸中烦扰之意尽去,凝起神来,将精神都集中在正在处理的药材上。
这些被她带回来的白石兰花的残骸经过小心烘培之后已经蒸干了水分,研磨成药粉之后便可入药,
白石兰花能够减少不同药材之间药性的冲突,使其药效更好的融合在一起,在研制“销魂”解药时能帮她省去许多功夫……
想到这儿,路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可是白石兰花!
连她的师父、全天下最厉害的医师都没能种出多少株的白石兰花!!
不久前她还可以幻想自己即将拥有一株野生的白石兰花,甚至连药材该怎么用都想好了,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花突然就没了,
没了!
如果她没有见过一整株白石兰花,那么,哪怕只得到一片花瓣她都能开心好几天,
而现在,
没有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已经是她这么多年心性成熟了很多的结果。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路遥安静地垂下眼脸,撇撇嘴角,终究没忍住,在心里又哀嚎了一遍,
她的白石兰花啊,就这么没啦————
雨后天晴,瓢泼的大雨后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收拾完药材休憩的功夫,路遥透过半敞的木窗,看到一道黑影掠出木屋,踩着阴影朝山林中行去。
她半眯起眼睛,认出那黑影正是她收留的伤患。
受了那么中的外伤加内伤,还中过她的迷迭香,眼下正是这人身体最虚弱最无力的时候,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居然还敢往外面跑!
她当初可是耗费很多心血外加珍藏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现在这人居然敢这么折腾身体!
这种不遵医嘱不爱惜身体的病人简直是医师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路遥抿紧了唇,运起内力,跳窗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