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路遥侧身在床沿坐下,眼眸低敛,沉默地看着自己搭上珍贵药品又耗费极大心力才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的男人,

    眸光晦涩。

    从始至终,过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

    就算不去想,不去看,

    依旧会像现在这样,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她,

    眼下平和轻快的日子是她偷来的,其实她从不曾逃脱。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

    倘若早知道那天去山崖会遇到这个人,

    哪怕舍了那株珍贵的药草,她也不会出门,

    倘若早知道这人身上带着毒,会和她想要逃避的过去有关,

    那纵使这人安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这么死在她的眼前,她也……

    路遥藏在袖中的手指渐渐握紧,纤长的眼睫因主人的挣扎而轻轻颤抖,

    或许,还是会救的吧。

    毕竟,那个人可是亲口对她说过,

    “心软”一直都是她最大的“优点”。

    路遥抿紧了唇,让自己忘掉那个人说出这句话时的趾高气昂和满脸讥讽,苍白的脸上笼起一层淡淡的寒霜。

    医者仁心,

    她不过是谨记师命,凭心而为,仅此而已!

    但……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路遥拢了拢袖子,点墨的眸中浮起一丝极清浅的讥笑,

    笑不自量力的自己,

    现今高堂满座的是那个人,而流落荒野的是她,

    这就是全部。

    她救人不假,

    却也早就舍弃了无用的天真,

    她能把人从鬼门关抢回来,当然也能把人给送回去。

    金属环扣碰撞的轻响唤回少女飘远的神智。

    床上那人本就伤的不轻,先被她用药封住内力,后为铁链所缚,又中了她的迷迭香,重重压制之下,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气力,

    能如眼下这般将链子弄出一两分动静已经是极限。

    路遥一手撑着床沿,身体微微前倾,停留在男人的正上方,

    披散的墨色长发因她的动作从肩头滑落,海藻一样蜿蜒,铺满素白的床榻。

    他说,他叫邵衡,

    是个死士。

    相比起市面上常见的迷迭香,被她改良精制过的这一记药不仅见效更快药效更强,还添了些别的功效。

    佛说,万物有灵。

    既生有灵智,那便会喜,会忧,便逃不开七情六欲,爱怨憎会。

    以迷迭香为引,中此药者会坠入无边梦域,

    在无尽的睡梦中把深埋心底的所有求之不得和不堪回首一一尝过,

    直至心神慢慢疲惫,渐渐绝望,

    直至愿意敞开心扉,将她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尽数吐露。

    越是深陷黑暗的人,

    越是为过去所累,

    就越是难以摆脱迷迭香的药效。

    而这个人,

    是个被豢养的死士,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人比死士更懂得何为黑暗,

    也再没有谁会比这个人在噩梦中坠得更深。

    身为医师,医术是路遥得以从容的根本,亦是她的骄傲所在,

    她亲手调制的迷迭香,必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事实也确实如此。

    邵衡这一觉睡得肉眼可见的不安稳,

    紧皱的眉宇间堆叠满惊惶,额头的冷汗洇湿鬓角,颤动得厉害的眼皮,急促起伏的胸膛,紧绷而颤抖的肢体……

    他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劲瘦的身躯中蕴藏着危险的力量,

    他也是失去爪牙的猎物,苦苦挣扎却改变不了任人宰割的处境。

    更有甚者,他连被捕的猎物都不如。

    被剥去利爪的猎物尚且会为即将到来的厄运哀哀鸣叫,

    可邵衡,

    他整个人都在因噩梦而颤抖,但失了血色的双唇依旧紧抿,将那些无人听到的哀嚎死死地锁在囚笼一般的□□之中,连一丝□□都不曾泄露。

    路遥静静悬停在邵衡的上方,墨色的眸子把男人所有无声的挣扎看在眼中,

    还不够……

    窗外的雨还在下,

    而她有足够的耐心,

    等待猎物的屈服。

    ………………

    邵衡知道自己正身在梦里。

    他被黑衣的影子压入刑室,绑上刑架,足有手腕粗的麻绳一圈一圈缠绕上四肢,压迫血液,

    针扎一样的刺痛从指尖开始蔓延,

    然后是麻木,

    再然后是冰冷。

    逼仄的刑室永远漆黑,温暖明亮的阳光无法踏足此地分毫,

    这里有的,永远只是几根插在墙上的火把。

    本该鲜艳炽热的火焰早就被盘踞于此的黑暗浸染,再怎么拼命的燃烧也照不亮这方寸之地,

    于是微弱黯淡的火光成了黑暗的帮凶,

    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的折磨着受刑者,

    模糊他们的时间,

    摧残他们的意志。

    刻入骨髓的冰冷让邵衡不自觉地颤抖,沁着冷意的火光落在身上,吸走他仅有的一点温暖,牙齿在咯咯作响,

    他想蜷缩起身体,远离冰冷的火焰,

    粗糙的绳子研磨在腕间脆弱的皮肤,顷刻之间便染上了红色,

    烧红的烙铁,破空的长鞭……

    疼痛让他害怕,

    亦让他清醒,

    让他终于想起,

    这里是刑室,

    是他最初也是最长久的噩梦。

    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

    他开始坠落。

    饿疯了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匕首,亲手夺取的第一条生命就是自己的同伴,一个同样饿疯了的、半大的孩子

    暗无天日的斗兽场上,互相厮杀以命相博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两个比野兽更疯狂的黑影

    无数次的请罪、受罚,被身上的疼痛折磨到睡不着觉,独自一人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初生的婴孩,温柔的少女,清贫的官员,恩爱的夫妻……明媚的脸庞在临死时只剩下扭曲和诅咒

    鄙夷、厌恶、冷漠、无视……落在身上的视线从来都让他刺痛,让他难安

    邵衡感觉自己好像入了名为绝望的深海,

    他漂浮在漆黑的海洋中,

    那些经历、那些过往、那些记忆就是坠在他脚踝的巨石。

    冰冷的海水吞没了他,

    让他窒息。

    他拼命地伸出手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近在咫尺,

    却是他竭尽全力都触碰不到的天涯之远,

    阳光和温暖,和这世间哪怕只鳞片爪的美好,从来都没有青睐过他。

    于是,在一片死寂之中,

    他只能任由自己被巨石拉扯着,离阳光灿烂的海面越来越远,

    而渐渐沉入无望的深渊……

    那么,

    要放弃吗?

    要就这样坠落下去,

    直到生命走向终结吗?

    寂静的深海中泛起一串透明的泡泡,轻盈而澄澈,

    那是一个沉没于此的灵魂所能发出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呐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褪去了最初的狂暴,细如牛毛的雨点打在屋檐,绵延轻柔好似一首舒缓的摇篮曲。

    “…………”

    等待良久的路遥没有错过这人刹那间的变化,

    冷凝的眉间霜雪稍霁,

    “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你的任务是什么?”

    清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凛冽中透出几分隐约的诱惑。

    “…………”

    坠入梦魇的男人挣扎着,颤抖着,终究是抵不过少女,模糊地吐出几个重复的字符。

    紧闭的门窗隔开带着寒意的水汽,温暖的屋里,淡淡的药香隐隐在空气中浮动。

    床幔半拢间,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双目紧闭,衣襟半敞仰卧在床榻之间,修长的肢体上缠绕着精致冰冷的细链,整个人被锁在柔软的床榻上,嘴唇微张,溢出一串细碎的□□,

    一身白衣的少女俯身凝望被缚的男子,眼神专注,纤长的身体投落下斜斜的影子,将男子完全笼罩其中,未束的长发瀑布一般垂下,宛如轻柔的薄纱,遮住两人逐渐靠近的侧影。

    在狭窄的空间里,连细微的心跳都像惊雷般震耳,吐息相互交融,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爱人间的耳鬓厮磨也不过如此。

    路遥好像没有察觉到两个人眼下的姿态究竟有多让人耳热心跳,她俯下身去,以近乎于依偎的姿态靠在邵衡的怀里,把耳朵凑到邵衡的纯边,

    随后,她终于听清了男人细碎而绝望的呓语,

    “……救……”

    “…………救救…………”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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