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随着漆黑的海潮起起伏伏,邵衡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泼天的大雨一刻不停,哗哗的雨声中,接天连地的水幕冲刷过整个世界,带来令人战栗的潮湿和冰冷。
半梦半醒之中,邵衡能够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然而,身后的追兵在不断迫近,锋利的箭矢擦过脸侧,浓到近乎于黑的墨绿铺天盖地,从脚下一直延伸向看不到边际的天边,
暴雨,暗器,山林,追兵……
所有的这些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他被困在这一场雨中,也被困在这一场梦里,漫无目的地逃亡,逃亡,逃亡……
邵衡睁开了眼睛。
耳边还残留着永不停歇的雨声,那一抹阴冷潮湿的深绿还盘桓在脑海,
身体的触感却是截然不同的暖融和干燥。
再加上没有见过的陌生屋梁,鼻尖嗅到的陌生气息,
邵衡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迟钝地意识到,
他这是,被救了。
暴雨将至的天气,紧追不舍的同僚,人迹稀少的深山,身受重伤跌落看不到底的悬崖,
坠崖只是逃无可逃后的万般无奈之举,他宁愿粉身碎骨曝尸荒野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
却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再醒来的时候。
在苛待这么多年之后,命运终于愿意垂下眼眸,给予他这个卑贱之人轻轻一瞥了吗?
邵衡的眼中有嘲讽一闪而过,湮没在一片墨色之中。
“你终于醒了。”
一道女声突兀地响起,邵衡心脏狠狠一跳,下意识想要绷紧肌肉,将身体蜷缩成警戒的姿态,
他没有成功。
直到这时,邵衡才意识到,自己不单单是被好心人救下这么简单,眼下的处境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
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追杀耗干了他的精神,死里逃生的刺激松弛了他的警惕,
而屋外缠绵的雨声、屋内隐约的药香、身下柔软而温暖的被褥……陌生的感知不断冲击着他的感官,模糊了他的感知,
是以他竟然没能发现这屋里竟然还有别人,更没能察觉自身究竟处于何种境地,
明明处于清醒的状态,他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邵衡能够感觉到肢体的存在,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缠绕着坚硬的锁链,将他的四肢以完全舒展的姿态牢牢锁在床上,动弹不得。
冰冷的链条被体温煨热,是以他竟然没能在清醒的瞬间就意识到束缚的存在。
这样的钳制,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毫无办法,但于邵衡而言并不难挣脱。
在他精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中,这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锁链捆缚得很结实,细长的金属链条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在腕骨,几乎没有留出任何活动的空间,
然而只需要运起缩骨的功法,强行收缩骨骼缝隙,便能轻易从锁链中脱身、
但他的身躯背叛了他的意识,对来自主人的命令无动于衷。
他想要起身,想要防备可能的到来的危险,
哪怕拼尽全力,他却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指头,更别说施展什么功法——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中,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如此无力,
如此绝望,
如此熟悉。
果然,邵衡静静的想,卑贱如蝼蚁的他,也想要得到命运哪怕一点点的宽待吗?
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无法动弹,一条命完完全全被别人捏在手里,
真的到了这般山穷水尽逃无可逃的时候,邵衡的心中翻涌起一股奇异的平静,
不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折磨也好,
死亡也罢,
终究,他没有死在那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里,
他的尸骨将会融化进这片生机勃勃的山林中,在泥下听着雨落的声音,
而不必连死后都要被填埋进魔窟,任人踩踏,不得安宁。
“你的名字是什么?”那人问道。
听声音,这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
邵衡转动唯一能够控制的眼睛,勉力去看持刀的屠夫。
那果然是个姑娘,一个很好看的姑娘,
远山般的细眉弯成温婉的圆弧,点墨的眸清澈好似一池秋水,蜿蜒的乌发随意披散下来,一身白衣比那冬雪更胜一分清冷,
望向他的目光冷得好像淬了冰,隐约中还带着一丝厌恶。
邵衡认识这样的眼神,
从他的主人、从洒扫的侍从、从带队的管事,从站在他身前的每一个人身上,
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是死士,是暗卫,是一把好用的刀,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消耗品,
无需被尊重,无需被重视,
折了坏了,换一把新的就是,
多得是可以取代他的死士,没有人会重视廉价的替代品。
曾经,九重殿的教习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压进泥里,用匕首刺穿他的小腿把他钉死在地上,用止不住的血和疼教会他何为尊卑,何为认命。
从此,邵衡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再也没有忘记过。
只是……
或许是成功逃离了那个叫他窒息的地方,让他能放纵一次,
或许是因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他拼命挣扎至此,此生最后得到的东西竟还是他逃不掉的厌恶和鄙夷,
原本习以为常的目光下,涌动的情感百味杂陈,海潮一样淹没邵衡的身体,漫过他的口鼻,叫他几近窒息,
酸涩中混杂着难堪,
浅淡的不甘中潜藏着连主人都没有察觉的渴望,
如果能够站在阳光下,那该多好啊……
哪怕只有一瞬,
让他能够作为人死去,而非至死都只是一把工具,一个卑贱的奴隶。
“你从哪儿来?”
白衣的姑娘一步一步靠近窗边,低头看向他,不必费力转动眼珠,邵衡轻易从她微微颦起的眉间看出浮于其上的冷漠和不耐烦。
两人对视片刻,邵衡先移开的视线,垂下眼帘,不再去探寻那份让他刺痛的目光,“我的名字,邵衡,来自荆州。”
少女并不满意自己听到的回答,进一步逼问:“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这句话仿佛一个引子,一个信号,
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些东西蛇一样嘶嘶吐着杏子,循声而来,将冰冷黏腻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畔,
受伤、
逃亡、
坠落,
邵衡的思绪轻而易举被带回那场梦,
泼天的暴雨,
幽暗的山林,
永不止息的追杀……
少女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邵衡:“没有人……”
少女粗暴地截断了他的话,干脆明了地问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的主人是谁?”
邵衡呼吸一滞,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没有主人。”
一个失败的作品,
一件反噬主人的工具,
一个不够听话的奴隶,
一把断折的刀,
一个被打上“背叛”印记的暗卫,
不会有人要,
更不会有主人。
“你在说谎。”白衣的姑娘居高临下,干脆利落地断言,“我认识你身上的毒,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是一个暗卫、死士、或者诸如此类……像你们这种满脑子只有主人的人,一旦失去主人,必定会第一时间自我了结,而你身为一个死士,既然没有这么做,那必定是带着任务来的。”
少女紧紧盯着床上被缚之人的表情,不愿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我再问你一次,你的主人是谁,你来这里的目的?”
“我没有主人。”
邵衡将同样的回答再一次重复。
他知道,一个合格的死士会在失去主人之后选择死亡,
但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死士,
他也知道,白衣的姑娘心中已经认定了他的出现、他的所作所为皆是疑点,皆有目的,
那么不论他如何解释,都不会换得对方一丝半点的信任,
而他能够为自己做出的所有辩驳,也不过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重复那句如谎言般苍白无力的真话,
他没有主人,来到这里并非受到任何人的指使。
常年干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活儿,邵衡心里清楚,
口说无凭,少女不会信他。
而多次的审问得不到想要的结果,那剩下的手段便只有……
他听到少女说,
“我知道死士早就习惯了疼痛,也不怕刑罚,寻常审讯的手段放在死士身上没有任何作用。”
邵衡眨了眨眼睛,暗自深吸一口气。
一股麻木的冰冷爬上他的四肢,如同食人的蚁群在啃食他的肢体,从指尖、到掌心、再到胸腔中正跳动的心脏,
在他还没能逃离那个地方的时候,
在他被捆缚在刑架上任人施为任人伤害的时候,
他总能感到同样的冰冷和麻木。
死士习惯了忍耐疼痛和施加于身的刑罚,
习惯,不代表不会怕。
他惧怕着冷硬的刑具撕裂身体时飞溅的鲜血,
和疼到骨子里恨不能把血肉生挖出来的剧痛,
无论什么时候,他能做的始终只有接受和忍耐,
逼迫自己去适应,逼迫自己去承受,
逼迫自己不要害怕。
“但我是个医师,一个勉强算得上厉害的医师,恰巧知道一点办法,能撬开你们这种人的嘴。”
便如此时此刻,
邵衡压抑着想要颤抖的本能,被锁链捆缚的身体被迫舒展开来,以柔软的、毫无防备的姿态颤栗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伤害。
一股奇异的药香飘过鼻尖,
游走于阴影之中的巨蛇冰冷的吐息着,一口将猎物吞没。
恍惚中,他再一次回到了逃亡途中,
纵身跃下山崖,
坠入绝望的深渊。
这一次,黑衣蒙面的昔日同僚们追上了他,将他这个再无路可逃的背叛之人拖回了那座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