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或许他不该在伤势全无好转之时踏入这片山林,邵衡抬眼望着前方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的树木,低低喘了口气,粗糙的树干摩过后背,触动伤口带来钝痛。

    若是全盛状态,他大可以踩着树枝快速穿过丛林而不惊起一只飞鸟,

    若是内息尚存,他也可以提气轻身,轻巧踏过枯叶而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现在,他刚受了重伤,身体疲乏,内力全无,于是这段本可以轻松通过的山路就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一日前的暴雨使得林中积满了水,混着原本就泥泞的枯枝烂泥,邵衡前进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以至于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的体力已是消耗了大半。

    或许他真的不该这么心急,

    邵衡收回目光,咬紧了牙,毫不留情地压榨出最后的力气,摇晃着重新站了起来,

    眼前墨绿阴暗的树林有过一阵模糊,很快就恢复清晰。

    这不是他第一次重伤至此,眼下亦非他身体的极限,

    日落之后的山林危机四伏,他必须抓紧时间。

    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借天上那一轮金乌,邵衡很快分辨清楚前进的方向。

    强大的意念或许可以压下□□的伤痛,累积的疲惫却好似附骨之蛆,紧紧缠绕在邵衡的身上,

    重逾千斤的四肢,逐渐粗中的喘息,难以聚焦的视线……潮湿的空气随着每一次呼吸填充满胸腔,带来几近窒息的感觉,

    无处不在的墨绿,无处不在的蝉鸣,遮蔽天日的树丛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座无限延展的迷宫,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人力终有尽,

    在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之后,邵衡脚下被一根枯枝拌了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摇摇晃晃地顺着惯性向前倾倒,就这么一头栽了下去,发出“嘭”一声巨响。

    受惊的虫蚁争先恐后地逃离,近旁的鸟雀被响声吓了一跳,拍拍翅膀躲到更高的枝上,

    邵衡尝试着用手臂撑起身体,然而重击之下,本就勉强的躯体再也无法回应主人的意志,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原地翻了个身。

    几次尝试都无果,他不得不放弃原本的打算,暂时休憩片刻。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烟稀少人迹罕至,要是他在没有力气站起来,会不会到死都不会有人发现?奇异的念头幽魂般在脑海中飘过,邵衡为这个想法愣了一下,紧接着无法抑制地呛咳了几下。

    泥土腐朽的气味混合草木的味道充斥鼻息,在这片山林中,阳光被隔绝在外,阴冷和黑暗才是永远的主旋律,

    邵衡早就见惯了黑暗,然而山林的阴暗和他所熟知的并不相同。

    他能看到草丛的阴影中有举着镰刀的螳螂蓄势待发,

    肥胖的虫子对着草叶大快朵颐,丝毫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灰色的小蜥蜴挥动四趾的爪子,摇晃尾巴三两下窜上了树,一头扎进葱茏的树叶之中,

    即使身在暗影之中,这片山林依旧鲜活,处处充斥着生命的痕迹,

    如果真的力竭身亡,死在这里似乎是个不错的结局,邵衡想,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片刻的休息已经足够他积蓄起继续前进的力量。

    感受着四肢稍稍退去的无力,邵衡缓缓深吸一口气,腰腹用力,支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沙沙”的轻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踩过枯枝,正向这边靠近,

    听声音,来的是个大家伙。

    灰狼?棕熊?野猪?还是大虫?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现今行动迟缓的他能够轻易应付的。

    邵衡侧耳倾听着,手指摸上藏在腕上的匕首,将呼吸放轻放缓,专注寻找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他只有唯一一次出手的机会,必须得等那畜生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那阵轻响在附近徘徊片刻,转而直直朝他而来。

    就是现在!

    脚下用力蹬地,邵衡借反冲之势腾身而起,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影扑向来袭之物。

    “当”一声脆响,匕首被挡了下来,

    紧接着,邵衡感到腕上忽地一麻,五指顿时泄力,

    匕首自他掌中滑落,深深插入淤泥之中。

    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个人!

    邵衡瞳孔骤缩,一个猜想惊雷般炸响在脑海,他翻身后退,单膝半跪在地上,

    果不其然,

    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自林中漫步而出,缓缓向他走来,

    正是那位住在林中木屋的、救了他一命的、医术超绝的姑娘。

    邵衡的脸上迅速失了血色,心脏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震得胸口生疼。

    向主人举刀的影卫会以叛主的罪名被处以极刑,

    他曾亲眼见过叛主的影卫是何等的下场,

    挖去眼睛,毁掉耳朵,割下舌头,毒哑嗓子,砍去四肢,做成人彘,剥光了衣服曝晒示众,在极致的绝望、痛苦和屈辱中生不如死地活着——

    落到这般田地,便是死亡都成了恩赐,

    如果当初他没能逃过追捕,这就是他的下场。

    而现在……

    邵衡压下阵阵心悸,沉默地望着少女向他走来。

    他看得到少女颦起的眉心,感受得到少女身上压抑的怒火。

    一缕迷迭香,已经足够邵衡明白,眼前这位独居深林的医师绝非善类,略施手段就足以叫他如坠地狱。

    方才带着杀意的一击已经触怒了少女,

    之后,他将会落入何种下场?

    逃跑的念头未及浮现就被邵衡抛至九霄,

    以重伤力竭之躯对上身负内力的少女,

    他绝无获胜的可能,反而会进一步激怒对方。

    为今之计,摆在他眼前的,可以选择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条。

    躯体因为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邵衡喉结滚动,咽下翻涌到喉咙里的不安和惶恐,将支撑身体的左膝落下,双膝跪在冰冷刺骨的淤泥之中,摆出从前受刑时乖顺的姿态,

    在少女向他伸出手臂时,安静地垂下了眼眸。

    路遥摸了摸男人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

    收回手,路遥咬了咬牙,有点生气,

    “邵、衡!”

    她一字一顿,刻意用重音咬出男人的名字。

    哪怕不诊脉,单看脸色,路遥都能看得出来,这人的状态十分糟糕。

    被水汽浸湿的衣服,摇摇欲坠的身体,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沾满全身的泥污……

    山林之中潮湿阴冷,蚊虫滋生,路遥已经能够预见到,尚未结痂的伤口浸泡过污水后,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她当初费心费力,赔上许多珍贵的药丸才把这人从黄泉路上拉回来,这人却半分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过是一会儿没看着,就把自己折腾成这般狼狈的模样,不仅一点没有悔改的样子,还一脸平静好像理所当然,

    仿佛她耗费的心力花费的功夫全都喂了狗……

    心中本就压抑的怒火愈燃愈盛,在触及男人毫无波澜的双眸时终是化作燎原的大火,逼得路遥不得不狠狠闭了闭眼,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医者仁心,这人是伤患”,艰难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我说过,你伤得很重,需要好、好、修、养。”

    路遥终究是没忍住,最后的四个字念得极重,透出几分火气来。

    眼前之人低着头一动不动,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死不悔改的姿态,她说的话如同丢进了一潭死水之中,激不起一丝涟漪。

    路遥皱紧了眉,不自觉下压的眼尾昭示着主人糟糕至极的情绪。

    她不懂。

    没有人可以违背自己的本心。

    明明是邵衡自己在中了迷迭香之后拼命求救的不是吗?

    既然不想死,那为何在醒来后做出这样和寻死无异的举动?

    他究竟知不知道,以他现在亏损到这种地步的身体,就算当场失去意识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山林之中危险众多,一旦陷入昏迷失去自保的能力,八成不会有再次睁开眼睛的机会!

    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以至于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这可真是个怪人,路遥忿忿地想,

    这么多年来,经她之手的伤患不在少数,身份亦各有不同,

    贩夫走卒,乡绅富豪,江湖侠客,杀手暗卫……这些人,要么哭爹喊娘想要活下去,要么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只有这个人,

    只有邵衡,

    本心求生,却是向死而行。

    还能怎么办呢?

    路遥泄气地想,

    她既下定了决心要救人,那便决不允许邵衡擅自丢掉这一条命!

    沸腾的怒火尽数化作满腔无奈,路遥暗自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她选择尾随邵衡至此而非在一开始发现这人离开屋子就阻止对方时,心中就已经有了论断不是吗?

    她搭上邵衡的肩膀,掌下不自然的高温和阵阵战栗烫得她指尖蜷缩了一瞬,

    路遥眼瞳轻轻一颤,将指尖的异样抛在一旁,手上用了一分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旋即一手揽上这人的腰,挺身稳稳支撑住两人的重量,缓声问道,

    “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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