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萤夏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明确折原临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齐木萤夏」的变化的，无论是进入到学校以来，还是更之前在他位于新宿的办公室里的推拉，他由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
——还是那副，在试图教唆自己犯下「杀人」罪行的亲切到让人作呕的样子。
没错，那个让她一度误以为是救赎的男人，无论是在齐木萤夏的幼年抑或是高中那段最非日常的时间，都留下了属于他最黑暗最恶劣的一笔。
“……”
尽力隐藏着燥火，萤夏极其克制地磨了磨牙，在树下的站姿从原来的半依靠变成了完全背靠在树干上，对不远处的表演毫无兴趣，甚至在众人的注视下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今天是案件解决的第七天，同样的，也是佐伯晴美的头七。
无论是哪里都有为逝者追悼的习惯，并中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她的死亡与极端恶劣的社会案件相关，今日一大早学校就在佐伯晴美的几个好友牵头带领下发起了对她的追思会。
其实这次的追思会并没有对萤夏进行邀请，甚至那几个人所准备的全校师生的菊花胸针也没有她的份——这还是早川小百合告诉她的，毕竟为了接替一整天没回学校的委员长，原本只是担当会计职务的萤夏不辞辛劳地在校园巡逻了一整天。
不过也是正常，经过那日在广播室的争执，算是全校的人都知道齐木萤夏和佐伯晴美关系不和到了互相诅咒的地步，甚至有人把之后的事件进行关联，认为是萤夏动手杀害了自己的同学，只是推给了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持有这般见解的人并不少，多半都是那天聚在门口围观起哄的人，由于案件的所有相关事物都被压下，『奈落之底』完全被封存在警视厅的内部，唯有目睹那天从天而降的巨幕上用鲜血书写的『奈落』二字，深深刻在了对此一知半解的并中学生心头……因此『齐木萤夏』就是『奈落』的说法也一度甚嚣尘上。
——虽然也不能说错就是了。
萤夏闷笑一声，揉了揉站在自己旁边，同样没有别上胸针的早川小百合，后者才收起怒瞪旁人的目光，一脸不明地看着自己的挚友。
“像河豚。”萤夏藏在眼镜后的杏眼笑得虚眯了起来，指尖点了点她的包子脸，“再鼓脸颊要爆了哦？”
无端被戳了好几下的早川小百合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气得上手抓住她的手指张嘴作势要咬下去，好在萤夏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从她的手里抽回自己作恶的手指。一手扑空，早川小百合也只好作罢，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边，只看到一个个拿着花要上前追悼的人，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难掩落寞：“如果小遥还在，她肯定不会让她们这么好通过学生会那边的提案的……”
“……不过没关系！还有我在！”觉察到萤夏的沉默，早川小百合凑到了萤夏的面前眨眨眼，转而去当那个调动情绪的人，“我会连同转学的小遥那份一起保护萤夏的！”
萤夏对此不置可否，抬起戴着风纪臂章的手拍了拍她的头。
明艳的红色显然让早川小百合想起了那天所有人都被萤夏救下的事，以至于一向舌绽莲花的文学少女也不免有点卡壳，顿了顿巧妙地给自己找补：“萤夏太心软了，很容易被骗，我当然要负责保护你脆弱又美丽的心灵啦~”
末了，她还在这种悲戚又沉闷的环境小小地向萤夏比了个心。
萤夏：……？
齐木·双重灵能力者·池袋最恶的继承人·黑手党预备役·萤夏：“啊对对对。”
其实相比试图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早川小百合，萤夏并没有那么嫉恶如仇。
佐伯晴美已经死了，被『奈落』所杀，今天的追悼会无关当时她对自己的谋杀，仅仅是一个纪念少女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逝去的仪式，虽然……
萤夏望向延展至中庭的长长队伍，暗自叹息。
虽然……就连这个少女的灵魂都早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残留在世间的就只有那消散不去的浓厚怨气。
先发现杉下一走近的是早川小百合。
在杉下一低调地穿越人海，踏足萤夏人为隔绝的空处的瞬间，早川小百合挽着萤夏的手就猝然抓紧，萤夏的思绪一下就从诡秘侧被拉扯回现实，静默地看着更让人头疼的问题在向自己走近。
杉下一已经完成了转学申请，身上也没穿校服，此刻一身深棕开衫外套的他在并中鹅黄色的校服之间特别显眼，只稍一眼萤夏就能看到他向自己走来——其实更早，在他拿着花束应下每一个知道他与佐伯晴美是情侣的人的慰问时，萤夏就已经发现他的存在。
佐伯晴美的事横亘在两人之间，这一次萤夏却再没办法和上次说的那样把一切交给时间。
因为佐伯晴美死了，死于自己的愿望，死于齐木萤夏亲手孕育的『奈落』。
“听说……”先开口的是杉下一，疲惫的他只稍稍吐出两个字就顿住，把颤音咽回喉间才再开口，“听说小遥也转学了，是吗？”
“嗯，说是本家有紧要的事，把她喊回去了。”
“这么紧急，连道别都来不及啊。”杉下一故作轻松，转而又向一脸紧张地打量自己和萤夏的早川小百合叮嘱道，“我和小遥都不在，萤夏的英语就靠你了，小百合。”
“但、但是我英语也一般啊……”
“靠她我早就完了——”
“嗯？再怎么说也比你这个完美闪避正确答案的强！”
“你在小瞧完美闪避吗？知不知道All Perfect都是最高难度啊！”
“就算是All Perfect那也是踩中的才是Perfect吧？”
……
两人的拌嘴一如既往地开始跑题，杉下一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喧闹的一年A组的教室。
小团体里最活跃的萤夏、小百合和桃野总是会突然因为某个不重要的重点开始拌嘴，脾气和人缘一样好的阿武会在旁边笑着平息，而最冷静自持的自己则会和稳重的小遥则会一边交换学习一边冷不丁地给他们放冷箭，轻轻地拉一下仇恨又把话题扯向另一个方向。
如果……如果……
他的笑声在她们的争辩中特别轻，却轻易地打断了时刻关注着他精神状态的两人，四目落在杉下一的脸上，萤夏的眼中比早川小百合的茫然多了一点试探。
如果……没有『奈落』，没有松昭章就好。
“看到你们还很精神，我就放心了。”
杉下一轻微地摇了摇头，从自己的外套口袋取出自己藏起来的襟花，微卷的花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舒展，白色的菊瓣安静地托起其间娇艳的黄。
“我打算亲自交给你，但是没想到你今天一天都没回教室……不过还好你还是来了。”
“杉下一！”
几近歇斯底里的女声打断了这场交接，拨开人海试图闯进来的女生最终被自己的姐妹拦在了半途，萤夏对他们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经常在佐伯晴美的追踪照片中见到她们的身影。
是佐伯晴美的好友。萤夏顶着她们怨愤的眼神，模糊地在她们的脸上贴上标签，但至于具体的名字，她却不太能对得上号。
“杉下一！你怎么还敢让她来晴美的追悼会……她就是个杀人犯！”
“就是她杀了晴美！”
萤夏终于是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侧头看向她们三人，其中一个比较胆小的女生顿时被盯得慌了神，连忙扯了扯过分激动的女生的衣摆：“千鹤——”
“有什么不对的！？”被叫做千鹤的女生气极，甩开对方的手，直指萤夏继续骂道，“她自己说的想杀掉晴美，全校都听到了！”
“凑千鹤，你别太过分了。”/“是啊。”
杉下一的斥责和萤夏淡然的回应重叠，原来嘈杂的环境在萤夏爽快地承认后突然静下，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着转，最后还是定睛看向且惊且怒的凑千鹤，好脾气地把话补全：“我说过那句话，所以呢？”
萤夏的直白打得凑千鹤措手不及，本来已经做好要继续攻坚的准备，谁知对手只刚交锋就大方地承认下来，还接着上前问自己“所以呢”。
所以？所以——
凑千鹤突然笑了起来，本该甜美的女生此刻的笑声却格外突兀且渗人，唯独不变的就是她看向两人眼中的怨毒。
“所以晴美说的是真的吧，被齐木萤夏抢走的人……”
“……她口中的A君就是你吧，杉下一。”
“你就那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彰显自己的魅力吗？”
直到此刻，萤夏突然把她的脸和名字和另一个人的追踪照片重合。
“啊啊……说起来，一直围绕在你身边的人一直都是有主的人不是吗。”回想起对方亲密地挽着持田的手时的微笑，萤夏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礼貌地没有对她的无端指责进行打断，“杉下一、桃野源……受瞩目的山本武，新转校来的狱寺隼人和李明光，就连那个公然对校花表白的泽——”
凑千鹤的话没有说完，才发出第一个音节就被人硬生生掐住咽喉一连击退倒在不远处的花坛中，先前拦下她动作的两个女生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记得鹅黄色的身影从两人间急速略过，而原本距离她们还有十步之远的萤夏现在已经和凑千鹤一起栽倒在花丛里，跨在后者的身上。
现在大家真正地想起了——作为一名短跑选手，齐木萤夏究竟能把「快」这个形容词演绎到什么程度。
没有人能看到被钳制住的凑千鹤遭受了什么，她抓着萤夏的手臂试图推攘，嘴里接连不断地发出呜呜叫声，一时之间竟没人敢上前把萤夏拉开。
单方面的施暴——这样的场面完全称得上是公然的校园暴力了，持续了整整有半分钟，凑千鹤的挣扎已经从有到无，萤夏这才松开了手，施施然地起身：“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勇气公然挑战一个风纪委员的，或者你想知道为什么今天云雀恭弥没来学校吗？”
修长的手指挑开黑色口罩的耳挂，萤夏用口罩擦掉手指上不小心沾上的唾液，把揉成团的黑布丢在一时被镇住无法自己起身的凑千鹤身上，像是忽然才意识到在场还有其他的人，回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被萤夏藏了一整天的脸终于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下，笑容依然甜美可人，但嘴角边一直延伸到耳根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脸上格外明显，隐藏在几乎包裹住三分之二张脸的口罩下，萤夏的脸上、脖子上多的是被人为击打造成的伤。
“开玩笑的。”顶着一脸谁看了都替她觉得疼的伤，萤夏却依旧笑着，“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委员长呢？”
“但是就算是我也有不能踩的底线，你要说我什么都好，但是如果你要牵扯到我的朋友的话——”
说着，萤夏偏头看向凑千鹤，作为前不良的凶狠和杀意毫不保留地倾泻而出。
“——咬杀。”
无视了完全被自己镇下的场面，萤夏向前让开了位置，经过早川小百合时按住她的头顶拧开视线，不让她看到被自己扯下襟花塞得满嘴狼狈的凑千鹤。
杉下一依旧举着手，视线从身后被搀扶着的女生转移到逐渐向自己走进的萤夏，固执地等待着不曾脆弱过的她接下这份和解。
“……对不起……”
就在萤夏接下白菊的瞬间，杉下一终于还是连同白菊一起紧攥住她的指尖，恋人的离世终究是压垮了这个半大少年的脊背，深刻入骨的颤抖带着他的余温流淌至萤夏的掌心。
“但是为什么，『奈落』救下了所有人，唯独不能救她呢？”
杉下一的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地满都是不解与不甘。
『奈落』这个名字，从四年前就已经深深地、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在他还无法拯救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是『奈落』把囚禁她的金锁斩裂，领他走近在他心头的金丝雀。
『奈落』救过佐伯晴美，却在四年后杀了佐伯晴美。
杉下一的痛苦足以感染所有的人，却无法打动刚刚动过手的萤夏。
无论是在哪个世界，无论是选择了A路线还是B路线的齐木萤夏，身上都无可避免地背负上松昭章的罪恶，前世作为普通人的齐木萤夏已经在这个阴影下生活了15年，而今生她也注定继续背负前行，15年、30年，甚至更久……直到死亡。
所有知情人都觉得她救下了很多人，而只有作为真正的『奈落』的齐木萤夏清楚——
“『奈落』从没救过任何人。”
萤夏对他的这番指责无动于衷，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着自己的手指。
“她只是在自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