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瑟从出任联合国际研究院院长以来，大大小小遇到过不少麻烦。此刻坐在后排，一开口就骂跑一位面试者的那位女研究员，就是他上任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麻烦。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起在半个小时之前，她一声不响地推开办公室的门，站在他面前，第一句话就是：“今天面试助理研究员，我也去。”

    “……”，法瑟院长活到150岁高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艰难道，“你不是从来都不去？”

    “我去挑两个学生。”

    “……今年一共只招两个学生。”

    她回到了办公室的门口，闻言只偏头给了他一个眼神，“您想办法。”

    法瑟只觉自己除了被口水呛死之外，还可能因急性心梗而死。他抚着胸口，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去换个仿生心脏。

    女研究员已经从走远了，他又习惯性地叮嘱道，“小姜，记得照顾好身体啊。”

    “知道了。”声音从远处飘来，透着一股敷衍和漫不经心。

    法瑟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怀疑自己本就不太茂密的头发又窸窣窣地落了几根——尤其是在接下来几位面试者通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院长觉得，今年可能连两个学生的招生指标都无法完成。

    他愁容满面，如坐针毡，直到白敬山走进会议室，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从五十年前，生物智能数据传输技术突破，人脑可直接载入全球智慧库，获取知识的方式就从传统的记忆性学习，变为了简单粗暴的通过智脑进行联网传输。不过对于知识的吸收与转化程度，却存在着极大的个体差异。

    正常人的吸收转化度一般在60%-70%，超过70%便代表大脑对于数据化知识的容纳性高，能够从事高智力性技术工作。80%及以上则有机会被吸纳为联合国际高级研究人员预备人选，进行深层次科学研究，以扩充全球智慧库。至于到达90%以上，全球也不过十来个人，无一例外均是研究院高级研究员，都要为人类科学事业奋斗终身。

    科技与生产力高度繁荣之下，人类社会将不会再有人因贫困而死，但个体差异永远存在。

    尽管联合政府明令禁止将吸收转化度作为标签。但现实就是现实，人活在现实之中，个体差异就会逐渐上升为阶级差异。绝对的平等和绝对的自由一样，只存在于古代哲人上下而求索的理想之中。

    在超智能时代，个体的人从出生起就被衡量了价值。

    白敬山就是一个高价值的个体。他的吸收转化度高达91%。在极夜城时便开始从事人脑科学研究，短短两年，发表了三篇被收录于全球智慧库的论文。

    他天生就是做科研的料子。

    法瑟院长打量着他，越打量越满意，庆幸自己早早下手，拿下了一颗科研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数据错了。”突然，女研究员打断了白敬山的演示。

    院长一个激灵，感觉自己快要应激障碍，他此刻恨不得扑过去堵住她的嘴巴。

    白敬山推了下镜框，“这位......”他一时没看到女研究员的名牌，只得道，“这位博士，请问您说的是哪一个数据？”

    “十九页第三行，”她翻开他的论文，“‘GAPX疗法对创伤后人脑记忆数据的复制性恢复可达73%’，‘73%’，错了。”

    “......”白敬山低头看去，坦然回答道，“博士，应该没有出错，”他又推了下镜框，补充道，“您可以看下方注释，我引用的是发表在S刊的论文数据，论文作者正是姜徕博士。”

    此话一出，他感觉会议室的空气凝固了。院长抬手扶住额头，考官们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说不清那是同情还是怜悯。

    “我知道”，女研究员抬起头，他看见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从那堆纸质文件中拎出了什么东西，摆在了座位的前方——一个名牌。

    “我就是姜徕。”她道。

    “......?”白敬山停止了呼吸。

    少有人知道那位获得终身成就奖的博士的真名，他还是某次听院长无意间提起才得知。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您？姜博士？”他语无伦次，干脆闭上了嘴。

    姜徕无视了他的反应，接着说了下去，“一个低级的错误。”她缓声道，“你引用的那篇论文是3年前的，GAPX疗法使用的仪器已经升级，最新一期的S刊更正了那篇论文的数据。”

    “你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什么？盲目地相信所谓的‘姜博士’吗？”

    姜徕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白敬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他仿佛失去了梦想，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希望。

    院长不忍再看下去，他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没关系，小小的错误，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可避免的错误不可存在。”她的声音冷了下去。

    白敬山缓过神来，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您说的对，姜博士，我不应该将自己的私人感情掺杂到学术研究当中。”他又鞠了一躬，主动抬脚向会议室的大门走去。

    “等等”，姜徕挑眉，“回来，没说不让你过。”

    她合起他的论文，“文章写得还不错，有点研究价值，有没有兴趣跟着我？”

    寂静，寂静，寂静。

    院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白敬山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一座正在解封的石雕，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姜博士，我已经提前联系过......了......”

    姜徕的余光里，院长正在拼命朝她挤眉弄眼。她揉了揉眉心，将白敬山的论文放回原处，“知道了，你走吧。”

    白敬山又鞠了第三次躬，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姜徕觉得头疼，她呼出一口气，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哎，小姜，”她听见院长在身后叫她，“你去哪儿？”

    姜徕摆了摆手，“出去喘口气。”

    会议室外，安西娅眼睁睁地看着白敬山走了出来，按照顺序，下一个就是她。虽说对自己来打酱油的定位认知准确，但她还是忍不住的紧张。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便原地转了两圈试图麻痹自己的大脑。两圈转罢，她猛然发现那位漂亮的，看起来快要猝死了的女研究员也走了出来，靠在研究室的外墙，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

    小盒子缓缓打开，冒出一丝冷气，她垂着眼，纤细的手指从中捻出一片青绿色的叶子，面无表情地将叶子送入口中。

    阳光给地面投下阴影，姜徕站在明暗交接处，无端让人想到古代宗教信仰里无情无欲的天神。安西娅愣愣地望着她，直到姜徕偏头，淡褐色的眼睛朝她看来，才讪讪一笑，别过脸去。

    薄荷叶清冷的气味在嘴里蔓延，姜徕懒洋洋地晒了会太阳，直到头疼缓解，才转身走回会议室。安西娅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接着，目送她走回了挂着“姜徕”名牌的座位。

    安西娅瞪着眼睛，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和“她是谁？她在哪？”的茫然之中。直到并不秃头也并不老的姜博士再一次抬起头，安西娅才稍微控制住了自己震惊的表情，颤巍巍地开始介绍自己。

    姜徕打开这个明显过于紧张的女生的论文，目光落在文章的标题上——“侵入性机械义体对神经系统的交互性影响”。她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快速翻看起了正文。

    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安西娅才结束了自我展示，正低着头，默默地等待着考官的提问。

    姜徕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来研究院之前是做什么的？”

    安西娅一个激灵，发觉说话的人是姜徕，显得更紧张了。她咽了口唾沫，抖着声音道，“协……协助医疗系统检修机械义体。”

    姜徕“嗯”了一声，道，“论文写得不错。”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怪事，安西娅发觉考官们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她无措地张嘴，挤出声音，“谢谢……姜博士。”

    姜徕没什么表情地收下了她的感谢，依旧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有提前联系过导师吗？”

    “啊？……还、还没……”

    “要不要跟着我？”

    “轰”地一声，安西娅幻觉自己被高速坠落的陨石击中，大脑瞬间进入当机状态。而评议席上的考官们，眼神已然从异样变为了震惊，甚至夹杂着些许狂热。

    嘴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安西娅快速道，“我愿意！”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堪比婚礼上立誓生死不弃的新娘。

    姜徕点了点头，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只递给安西娅一个眼神，示意她跟上。在她身后，法瑟院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颇为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你这是又要出去？”

    姜徕的手指搭在门边，微侧过头，道，“我结束了，你们继续。”

    院长用眼神无声地控诉：不是说挑两个学生吗？

    恍惚间，他看见姜徕笑了一下，很快，她整个人便转出了门外，只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话。

    “另一个明天带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