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山端正地坐在休息室，直等到考官们结束了面试，陆陆续续地从会议室走出来。他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被人群簇拥着的法瑟院长，于是立刻站起身，恭敬地立在一旁。

    “敬山还在啊。”法瑟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向他走来。白敬山主动伸出手，替院长拿过搭在他臂弯处的外套。

    法瑟慈蔼地笑了一笑，“第一次来白夜城吧？我带你转转。”说罢，便率先转身向室外走去。白敬山礼数周全地道了谢，跟在院长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转过几道回廊，风景便豁然开朗起来。

    开阔的花园中间，漂浮着一圈反引力水环，宛如阿芙罗狄忒洒下的珍珠，柔润地晕着日光。一群白鸽四散飞去，溅起点点水雾，蒸腾、氤氲、缭乱。

    朦胧的雾气之下，野滥缕菊遍地盛放，而极目向更远方，白梅与丝石竹相映，其后，研究中心拔地而起。雪白的外墙与雾气交融，最顶端淹没在云海之中，层与层之间并没有承重柱支撑，皆悬浮在空中，仅以力场相连。

    小型事务机器人匆忙从头顶掠过，白敬山仰望着研究中心，怔怔地出着神。

    法瑟咳了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笑道，“孩子，未来的白夜城是属于你们的。”

    他点了一下智脑，一块几近透明的片状踏板被激活，停在了他们面前。白敬山连忙跟着踩上踏板，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到了研究中心的楼下，他呼出一口气，意识到白夜城的科技水平还要领先极夜城一大截。

    法瑟拄着拐杖，在前面边走边道，“你还年轻，有无量前途。敬山，我由衷的希望，有一天你的留影也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停在研究中心一楼大厅的中心区，面前是半透明的光墙，悬挂着近百幅人像，均是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人类文明前进方向的著名科学家——从四个世纪前的油画，一直到如今的数据留影，气势恢宏的一字排开。

    这里是人类智慧的金字塔尖，衡量着无数科研人员毕生的成就。

    白敬山看向最新的两幅留影，一幅是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法瑟院长，另一幅是那位气质疏离的姜徕博士。与其余留影相比，她显得格外的年轻，也格外的淡漠。

    突然，法瑟缓缓开口，道，“敬山，你有没有后悔？”

    “什么？院长？”

    法瑟轻微地笑了一下，“后悔没有选姜徕博士。”

    白敬山垂着眼，一时没有回话。法瑟又了然地一笑，和蔼道，“这是好事，敬山，我理解你们年轻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的天才，总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做一番事业出来。”

    “诚实地说，你跟着姜博士，确实能接触到最前沿的理论和最尖端的项目。但是，”

    他用那双不再年轻的，温和慈祥的眼睛凝视着白敬山，缓缓道，“我个人并不建议你选择姜徕博士。并不是出于我的私心，而是为了你的未来。”

    他抬头看向姜徕的留影，问道，“敬山，你对姜博士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白敬山端详着那位年轻的女博士的面容，犹疑道，“姜博士，看起来很年轻，很……好看。”

    也很无情……他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

    “年轻……哈，”法瑟的笑容里几乎是掺杂了一丝怜悯——他怜悯地看着白敬山，道，“姜博士，今年也不过22岁，和你一般大。”

    毫不意外的，他欣赏到了白敬山惊愕的表情，几乎是所有人在得知姜徕真实年龄时，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半晌，他才磕磕巴巴道，“姜博士设计‘四时’系统时，还不到17岁？！”

    法瑟苦笑一声，“敬山，人类从不缺天才。”他背过手，道，“你知道我的研究方向是什么吧？”

    “提升人类对于数据知识的吸收转化度。”白敬山恭敬道。

    法瑟叹了口气，“但提升是有限度的。目前来说，经过训练，最多也就能提升3%-5%，初始吸收转化度越高，提升越有限。但姜徕，”他停顿了一下，无奈道，“姜徕博士，是唯一一个，吸收转化度无限接近于100%的自然人。”

    在那微妙的停顿里，白敬山读懂了法瑟的意思：有些人生来就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

    他向来自恃天资，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天资嘲弄。

    法瑟叹道，“敬山，跟着姜博士做研究，”他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字一句，道，“会发疯。”

    白敬山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他弯下腰，诚恳道，“多谢老师教诲。”

    法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再说话，沉默地看向恢弘庄严的光墙。在他们身旁，类人形文艺机器人正用电子音深情地朗诵诗歌——

    “此生便是渡海，”

    “我们相逢于一叶扁舟；”

    “死亡便是彼岸，”

    “我们奔赴向无边宇宙。”

    冰冷而抑扬顿挫的声音流淌过光辉灿烂的大厅，汇入雾气缭绕的花园，惊醒了几只酣眠中的松鼠。它们沿着树干窸窣地爬，几片树叶被撩拨着离开枝桠，飘然坠向地面。

    树下，安西娅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打开特别定制成手环模样的智脑，开始联系极夜城的搬家公司替自己收拾行李。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个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这个梦过于美好，安西娅盯着智脑投影出的光幕，情不自禁地“嘿嘿”了两声。而后，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像智障，便下意识地举起手拍了拍脸。

    脸颊的神经反馈了细微的痛感，安西娅清醒了些。“叮”的一声，光幕上传来搬家公司的确认信息，她望着闪着微光的电子数据，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现实感。

    她即将现实地搬入这座天空之城，并要为人类的科学事业奋斗终身！安西娅的心里涌出一股豪情，这股豪情在她意识到自己会师从传闻中的姜博士之后，就更加的慷慨激昂了。

    于是她又情不自禁地“嘿嘿”了两声。

    直到她想起姜博士离开之时匆忙丢下的一句话，“你自己逛逛，下午两点来研究中心1001找我。”

    她瞥了一眼智脑：白夜城时间13:55，吓得原地起跳，赶紧拦住了一只路过的小型事务机器人，急切道，“研究中心1001怎么去？”

    事务机器人的屏幕上用数据组成了一个微笑的符号，它扫描了安西娅的智脑，很快，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踏板，安静地飘浮在她身前。

    安西娅试探地踩上去——她怀疑自己听到了“咻”的一声，反应过来时，研究中心的大门已经出现在面前。她同手同脚地走下踏板，迷茫地四处张望着。

    左侧，一个类人形服务机器人向她走来，用温和的电子音道，“您好，安西娅女士，请跟我来。”

    安西娅不自觉地跟在它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它打开了一扇门。门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眨了眨眼，用询问的神情看向机器人，对方回以她一个鼓励的符号。

    于是她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像是走进了深邃的山洞，亘古永恒的黑暗笼罩着她。她几乎要哭出声来，慌张地走了几步，却忽然踏入一个空旷幽暗的房间。

    在静谧的海底。

    透过房间的玻璃，成群的海鱼随着洋流漂荡，细软的白沙上生长着大片的珊瑚。抬起头，太阳模糊的轮廓像一团柔和的纱衣，平静地漂浮在海面之上。

    安西娅觉得自己的脑子因为处理不了过量的信息，已经冒出了白烟。

    她不是在白夜城吗？

    白夜城怎么会有海？

    她转过身，凝视着门后那条黑漆漆的通道，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再进去一次，便在门口抬起脚试探地向里踩了踩。

    没有什么脚踏实地的感觉，像是踏进了一团空虚的黑雾之中。

    突然，她听见一声轻笑。紧接着，少年人清朗的嗓音夹杂着一丝戏谑，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响起。

    “我劝你最好不要再进去。”

    安西娅汗毛倒立，猝然回头，这才发现房间的沙发上居然坐着一个人。此人坐姿极其懒散随意，两条长腿无处安放般地交叠在一起，正用幽灵般地声音慢慢道，“微缩型空间折叠技术，还在试用阶段，你没被切成碎片，真是万幸。”

    头皮一阵发麻，安西娅用颤抖的声音“啊？”了一句。

    那人笑出了声，仿佛很是愉快，“骗你的，还真信了？怎么怕成这样。”

    海水之中，不知何时窜出了一条怪鱼，异形般突兀的嘴里长着尖利的，半透明的牙齿，头顶的“灯笼”发出幽幽的光。这点微光使那人显得神圣而冷清，也使安西娅看清了他的模样。

    一个少年，至少看起来像个少年。

    黑发泛着冰凉的色泽，却柔软地向下垂散。眼瞳是某种深沉的颜色，似不见万物，又似万物皆在其中，叫人想起暴雨，晴空和静谧冷寂的深海。

    少年嘴角带着丝笑意，看起来竟有些平易近人。

    安西娅吞了口口水。

    “好美”——这是她对这人的第一印象。

    她颜狗属性大爆发，忽视了这人刚刚还在欺骗她的事实。

    “你找谁？”少年单手撑着头，像是随口一问。

    安西娅诚实道，“姜博士，她让我来的。”

    “姜博士。”他含着这个名字，眼底似乎蕴着些笑意，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懒懒道，“等着吧，还有一会呢。”

    安西娅矜持地闭上嘴，挪到沙发边，默默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百无聊赖的发起了呆。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那个貌美的少年屈起手指，弹了路过的事务机器人一个脑瓜崩。机器人的屏幕上浮现了一个愤怒的控诉的符号，又变成一个委屈的流泪的符号，飞快地远离了他。

    “……”目睹了一切的安西娅陷入了沉默。

    “好欠”——这是她对这人的第二印象。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安西娅按耐不住好奇心，便主动开口道，“你也是姜博士的学生吗？”

    “也？”少年抬眼看向她，含糊道，“也算吧。”

    “……”安西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为了使气氛不至于再度尴尬，便硬着头皮道，“上午面试好像没看见你，哈哈。”她僵硬地笑了两声。

    “嗯，我不用去。”他用那种散漫的语气回应了她。

    “？”安西娅勉强维持着微笑，“不用去？为什么？”

    “啊，大概是因为……”少年嘴边笑意更甚，像是天真顽劣的孩童偷吃到了心爱的糖果，“我是关系户吧。”

    “……”安西娅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哈哈。”她又僵硬的笑了两声。

    少年屈起腿，向她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笑道，“算了，告诉你，姜博士，她是我的……”

    安西娅朝他探出身子。此时，他身后的海水中忽然游出一只巨大的蓝鲸，巨兽的阴影将他们笼罩，发出了一阵旷远悠长的低吟，如同无人的荒原之中孤独的风的叹息，从亿万年前吹拂到今日。

    这低吟盖过了少年的声音，安西娅下意识地追问道，“你的什么？”

    他却只笑了一声，懒散地坐了回去，靠在沙发上，哼哼道，“没什么。”

    “……”安西娅强忍住暴打他的欲望，抿着唇坐直了身体。

    “好可恶。”——这是她对这人的第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