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Gt9306世界的记忆，最先开始于一场绵延的雨。

    此时，北半球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正处于梅雨季节，淅沥的雨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月。潮湿的水汽在城市中氤氲，升腾，凝结，坠落，而后被排水系统接纳，净化之后运往水循环系统。

    穿过密布的乌云往上，由高能超导材料建立的白夜城仍处于普照的阳光之下。在人类科技的巅峰时代，白夜城被誉为文明的结晶，它独自适用一套生态循环系统，并不受地面气流的影响。

    与之对应，地面保存下来的城市在口口相传中统一被称为极夜城，仿佛天生要与白夜对立。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有少数人能生活在白夜城：联合政府管理人员、科技公司的所有者、高级科研人员和少部分经过全民抽签被选中的幸运儿。

    安西娅并不在幸运儿之列。她此刻身处白夜城的联合国际研究院之中，只要通过面试，便能作为“高级研究人员”的预备人选留在白夜城。

    但她本人却没有什么必须留下来的信念，或者说，和那些竞争对手相比，她并不觉得自己能从中脱颖而出。

    站在墙角的那位，看起来藐视一切势在必得的金发青年，据说是极夜城顶尖学院校长的亲生儿子，已经和研究院某位骨干研究员打好了关系。他要占去一个名额。

    坐在椅子上，带着黑框眼镜看文献的黑发青年，安西娅甚至知道他的名字：极夜城有名的脑神经系统研究专家，白敬山，年仅22岁，已经被研究院院长内定为关门弟子。他也要占去一个名额。

    能留下的名额一共只有两个，这两天选之子，一人一个，剩下的全是来凑数的。安西娅对自己的定位认知得很准确。

    突然，来凑数的人群发出一阵骚乱，某位仁兄掌握了第一手情报，他压低声音：“我靠！听说这次面试，姜博士也会来！”

    “姜博士？哪位姜博士？”

    “还能有哪位，就是那位，联合政府终身成就奖那位！”

    一阵哗然。安西娅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清楚他们所说的“姜博士”是谁——超级生态管理系统，“四时”的总设计师，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人类的救世主。

    “四时”开始运行不过是第五年，五年前的极夜城还在水深火热之中，高天之上的白夜城因为不能实现生态循环，还未向外开放。也可以说，白夜城是因为“四时”才真正得以投入使用。

    灾难的发生是在十五年前，全球性的气象灾害和地质灾害频发，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成果在自然面前不堪一击，特级地震和洪水毁灭了绝大多数城市，哪怕仅在五年前，挽救文明的首选方案还依然是星际移民。

    无数深空探测仪器和飞船远征星海，但在人类探索能达到的极限之内，仍然没有一颗适宜移民的星球存在。

    举步维艰之际，“四时”试运行成功。与另外四大人工智能系统不同的是，“四时”调节的是全球的生态循环系统，包括洋流和大气，也包括光照和降雨。天空之城方案首次超越星际移民方案，白夜城拥有了独立的生态系统，正式向社会开放。

    而极夜城，在“四时”的调控下再没出现过气象灾害，对地壳运动的精细观测也能准确预知地质灾害的发生。自此，人类结束了十年的颠沛流离。

    有人将五年前“四时”运行成功的那天戏称为“神话元年”，因为从那天起，厄尔斯星人首次实现了“呼风唤雨”。

    “四时”的总设计师“姜博士”在同年被授予联合政府终生成就奖，该奖项从设立以来只颁发给了三位科学家：实现高能超导材料大规模量产，奠定了星际远航和天空之城基础的赵笠博士；突破基因编辑工程，大幅延长人类寿命的埃尔博士以及这位不知全名的姜博士。

    前两位博士早已过世，尚存人世的姜博士据说性格极其古怪，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

    安西娅主观觉得这位姜博士是个阴郁偏执，醉心科研的秃头老人。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喧闹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的站直身体。回廊深处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主持本次面试的一众考官从他们面前经过，挨个进入会议室。安西娅屏住呼吸，她果然看见人群中有位秃头老人！他拄着拐杖，微微佝偻着腰，但面相很和蔼，看起来并不阴郁偏执。

    安西娅感到满足，哪怕她这次只是来凑个数，能见到传闻中的姜博士，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忽然，回廊深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安西娅抑制不住好奇心，悄悄抬头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从阴影里转出来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性，身形修长，个子很高，大概在一米七六或者一米七七这个高度，白大褂只堪堪到她的小腿。安西娅没有看见她的胸前带着象征考官身份的胸针，便猜测她是一个迟到的来旁听的研究员。

    研究员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不紧不慢地从她身前走过。安西娅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感觉呼吸微微一窒。

    她长了一张极美的脸，五官精致而柔和，眼瞳是淡褐色的，仿佛有阳光洒在眼底，却让人感觉不到暖意——她的眼神很冷，或者说，没有什么情绪，像冻结在白垩纪冰霜中的琥珀，一种可望却不可及的冷。皮肤苍白的近乎病态，眼底的乌青也很明显，这使得她的美多了一种因为长期熬夜快要猝死了的易碎感。

    安西娅为自己的形容打了个激灵，她不由得担心起了这位研究员的身体状况。

    身体状况令人担忧的研究员此刻正站在会议室前，电子眼扫描了她的虹膜，会议室的门缓缓打开，她抬脚走了进去。披散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像被风吹动的，翻飞的丝绸。

    会议室里，考官已经按着名牌坐好。“面容和蔼的秃头老人”坐在评议席的正中间，一个空座位紧挨着他的右侧，桌上摆放着纸质文件和电子名牌。姗姗来迟的研究员伸手，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一把捞走，径直走向后排，随意地挑了个空位置坐下。

    似乎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老人右手边的考官自发向中间挪动，填补了空缺。

    早在两百年前，远程信息交互就已经普遍实现，但研究院在选聘研究员时还一直沿用古老的现场面试，面试者的论文和个人资料也会用纸张进行备份。现任院长——坐在正中间那位头发有些稀疏的老人，法瑟，将其称为“对学术应有的尊重”。哪怕研究院已经搬迁至远在万米高空的白夜城，他也不容辩驳地延续了这一传统。

    法瑟咳嗽了一声，示意面试可以开始。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最先进来的是金发的塞维尔，他的父亲已经打点好了一切：那位高级研究员是考官中的一位，此刻正坐在评议席上，不知为何，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但好在，他的答辩出乎预料的顺利。塞维尔深深鞠了个躬，直起身时，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五年前白夜城建立，他们错过了登入这座天空之城的机会。时至今日，他终于体会到了夙愿得偿的喜悦。

    “等等。”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将他从喜悦中拉回现实。塞维尔抬起头，看见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女研究员，用食指和拇指拎起他的论文，仿佛是在拎一块沾满污秽的抹布。她淡褐色的眼睛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恒星级电磁风暴对生态循环系统的影响研究’，这篇论文，是你自己写的？”

    塞维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目光落在女研究员身前的桌子上——没有名牌。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年轻的不像是能做出什么学术成就的样子，刚刚那句话，更像是随口一问。这样想着，他冷静了一点，便回答道，“是我自己写的。”

    研究员垂下了眼，“很好。”她将那篇论文丢在桌子上，快速道，“学术不端，你可以滚了。”

    如同一记炸雷丢入人群，考官纷纷压低声音讨论起来。塞维尔呆楞在原地，仿佛被五雷轰顶。

    “不，我……”他苍白着脸，试图辩解，求助的将目光投向评议席中的高级研究员。对方脸色铁青，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他意识到了这一眼的含义，颓然地闭上嘴，在慌乱中夺门而出。

    考官的讨论声戛然而止，会议室陷入一片寂静。良久，女研究员的声音才从后排响起。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