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前几天，陆昭本来和余垚说好一起期末复习的。

    她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期末考试成绩一定会在班级前十名，要不然简直对不起余大学霸每天面对面讲题。

    余垚倒是觉得高一不用那么着急，基础打好就行，让陆昭不要有那么大压力，她身体不好，成绩差一点也是正常的。

    然而在期末考试前几天，陆昭突然消失了。

    那天余垚打电话也打不通，找遍了学校都找不到她，还以为她那边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最后他去找唐邵，唐邵还阴阳怪气地说：“你平时不是和陆昭你侬我侬吗？怎么这么大事她都没告诉你？”

    余垚没和他斤斤计较，只是说：“我只希望从你这里得到她平安的消息。”

    唐邵看他这样子又提不起战斗的欲望来，“她倒是平安，就是她家人……哎呀她没让我告诉你，我可不能告诉你。”

    余垚定定地看他一眼，“谢谢你的告知，我会自己去找她。”

    他知道唐邵家在哪，作为班长，当时登记的表他见过。

    依此类推，陆昭家就在他家旁边，找到唐邵家就知道陆昭家在哪。

    余垚算算时间，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如果她明天还是没有消息，明晚就去她家看看。

    唐邵当他只是说说，放狠话谁不会，虽然这么想，他转头就给陆昭打电话。

    对面倒是很快就接了。

    “余垚说你电话打不通，现在还好吗？”唐邵问。

    感谢余垚，让他打这个电话都有由头了。

    “没什么，就是不太想接。”陆昭有点疲倦的声音通过手机扬声器传来。

    “那小子说要上你家找你，我先给你打针预防针啊。没事了，你去忙吧，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啊，别太伤心了。”唐邵说着又觉得没话说了。

    陆昭“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唐邵叹口气，一时也觉得有些悲伤。

    /

    陆昭挂了电话返回床边，床上躺着她的爸爸，陆全，一个枯瘦的中年男人。

    陆昭觉得，她爸现在的样子看得到五十岁，明明他今年四十岁不到。

    他四肢干瘦，无力地耷拉在床边，脸颊凹陷，皮肤又黄又黑。

    关键是眼神，一点儿神采都没有了，陆昭之前听老人说过，一般人眼神没光彩，那就是没多久好活了。

    陆全是前几天被几个兄弟从外面接回来的，他前一段时间因为脑膜炎做了手术之后，人就彻底不行了。

    他的工友帮他联系了家人，陆全的几个兄弟包了辆车，把他从外地运回来了。

    等陆昭回到家，陆全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他现在只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很少的反应，陆昭叫他爸爸，他只会微微转动眼珠子。

    奶奶一直躲在厨房流眼泪，爷爷端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陆昭拿毛巾给她爸擦擦脸，活着的时候总是狼狈，临死离开就体面些吧。

    前几天下了雪，这两天化冻，就显得格外冷。

    陆昭去倒了杯热水，她看陆全嘴唇有点干燥，拿了勺子喂热水到他嘴里。

    陆全迫使自己眼神凝视在女儿脸上，他喉结缓慢地动了动，陆昭慢慢地又给他喂了些水。

    家里来了不少亲戚，爷爷那边的，奶奶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七嘴八舌地说些好话，还有让两个老人家别那么伤心之类的。

    爷爷抽着烟，眼里是一派惆怅和悲伤。

    等到晚上来看的人都离开，爷爷才走进房间，陆昭让开地方，陆爷爷就坐在儿子身边。

    “全啊，你都现在这样了，要是有什么积蓄钱财之类的，也提醒我们一下，不说让你给我们两个养老，你这女儿我们还得养，她每年生病吃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都是你俩做的孽啊！”

    说罢，老人又是一声长叹。

    陆昭没再听，一个人走到厨房去。

    陆奶奶泪水已经哭干了，这会儿就红着眼睛，脸也是红红的，干枯的手捂着脸。

    陆昭小声说：“奶奶，别哭了，我爸还活着呢，您要是有什么话，现在就和他说吧。”

    陆奶奶喉咙里有发出一声抽泣，“可你爸还这么年轻，他今年还没到四十呢！”

    陆昭低垂着眼，“人总是会死的。”谁都逃不过。

    陆昭大伯母一直在厨房忙，忙着做饭，来的一波波看望的亲戚，那都得给人家饭吃。

    好不容易人家都走了，大伯母捶捶腰，“咱们就随便下点面条吃吧，昭啊，你爸还能吃得下吗？”

    陆昭摇头，“不用给他做了，他连水都快喝不下去了。”

    陆奶奶瓮声瓮气地说：“大媳妇啊，你下面吧，给昭卧两个鸡蛋，她这一天到晚伺候她爸，也累了，平时在学校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好，在家补补。”

    陆昭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听奶奶这么说，她缓缓道：“奶奶，多的鸡蛋您还是给伯伯家的孩子们吃吧，给我吃有什么用？我都不一定有那个机会给你养老。”

    奶奶一双老眼里又是眼泪流下来，“你这是在诛奶奶的心啊，傻孩子，哪有这么诅咒自己的，好好吃饭，长命百岁一定不是问题。”

    陆昭抿抿嘴唇，眼圈也红了。

    手机震动了好一会儿，陆昭看一眼来电提醒，是余垚打来的电话。

    她不太想接，因为害怕。

    但她同时也不想把手机模式切换到静音，这样好像还能证明她是被喜欢的。

    陆昭微微阖眼，浮生的热闹总是让人目眩神迷。

    吃完饭她又去陆全的房间里守着，心里清楚，这大概是最后一夜了。

    陆全现在全身上下都动不了，眼睛维持着一个半睁半闭的状态，看上去实在是嶙峋又吓人。

    她又拿湿毛巾机械地帮他擦擦手脚和脸，不说别人，自家人其实都有点避讳。

    病死的总是不吉利。

    陆昭坐在床边，听大伯和爷爷说今天来的人都送了多少礼金，之后怎么还人情之类的话。

    “来的人或多或少都送了钱，没送的大概准备等他……之后再送，到时候真摆桌子让人吃饭，应该也没什么人愿意来。”大伯说。

    爷爷还是抽烟，他好像要在这两天把他一辈子的烟都抽完，愁绪哽在心头，化不开。

    “等之后再说吧，后事好好料理，全子这辈子苦啊，下辈子投个好人家。”陆爷爷说。

    大伯应了一声，之后就没说话了，和爷爷隔了段距离坐着抽烟。

    堂屋里烟雾缭绕，往常这种时候大伯母和奶奶早出来说了，这个时候居然也没人出来。

    陆昭觉得现在自己的身体困顿至极，精神却莫名亢奋着。

    她自从上了高中之后就嗜睡无比，这件事还没被家人知道。

    一般年轻人变得爱困，没精力，多半是身体没那么好了。

    陆昭看着陆全有点吓人的样子，忍不住想：她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她记得妈妈死前的样子没有这么可怕，抑或是来自岁月的滤镜，在她心里美化了妈妈离开之前的样子？

    陆昭抱着腿坐在床前，看着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陆全，陷入恍惚的睡意中。

    /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陆全就离开了。

    陆昭被爷爷从睡梦中叫醒，让她去给陆全磕头。

    陆全才去没多久，连身体还有一丝热度。

    陆昭跪在他的床前磕了个头，陆爷爷忍不住悲从中来，一直忍着的泪水也流下来了。

    他上前轻轻把儿子半睁的眼阖上，又去把老大家叫起来，该办丧礼了。

    炮仗声响彻夜空的时候，村里人就都知道了。

    农民都早起，天还没亮就有人买好了香烛来吊唁，说一些安慰二老的话。

    老年丧子确实是人生难以承载的痛苦，陆昭觉得爷爷奶奶这几天看上去老了好几岁，个个都变得憔悴。

    陆昭作为陆全唯一的女儿，一切仪式都得她参加。

    去村子的古井里舀“圣水”，换上寿服给陆全守灵，还要不定时放个炮仗……陆昭觉得自己心里特别难受，但就是哭不出来。

    在灵台前跪了会儿，陆昭觉得有点头晕，她两只胳膊撑着面前的地想站起来。

    突然有人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胳膊，陆昭还以为是大伯或者爷爷，她刚想转过头说句什么，余垚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眼前。

    着实把陆昭吓一跳。

    她拍拍胸脯，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余垚看上去风尘仆仆，陆昭家在的这村子实在是偏僻，坐车最多只能坐到她家三公里外的地方，余垚又没有骑车过来，剩下的路只能靠双脚走完。

    他还走了很多岔路，一路走一路问人才到这里。

    余垚已经知道陆昭的父亲去世的事儿，因此他只伸手摸摸陆昭的小脑袋，“联系不上你，我有点担心，就过来找你了。”

    陆昭心道都怪自己，还让余垚平白担心。

    余垚没有等陆昭回话的意思，他刚刚来的时候说自己是陆昭的同学，知道她家办丧事，就来送送。

    好在他这次过来身上还带了些钱，要不然这种场合得有多尴尬。

    余垚上了炷香，陆昭就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

    他上完香后瞥见陆昭疲惫的面庞，想了想说：“节哀，你身体也不好，这几天一定没休息好吧。”

    陆昭看着他，眼泪突然涌现出来，“余垚，我现在成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了，呜呜…”

    她有点崩溃地哭出声，又不想让外边的人听见，只能小声抽噎。

    余垚顿了许久还是上前一步，他虚虚伸手揽着陆昭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拍她纤薄的背，“你还有我呢，而且你爷爷奶奶很担心你，让我劝劝你，陆昭，有的时候我们不能总是关注自己失去了什么，而要把注意力凝聚在我们掌握的东西上。”

    陆昭还是哭，但点了点头。

    表示她听进去了。

    余垚当天晚上借宿在唐邵家，陆昭家不太方便。

    唐邵一想这事就觉得心里不得劲，情敌登堂入室就算了，还被他爸妈奉为座上宾，这事找谁说理去？

    这事他还没法跟任何人说，陆昭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唐邵也不会拿这种小事烦她。

    思来想去，只能这么认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要陆昭高兴就好。

    她不是喜欢余垚吗？看见他应该都会心情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