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辻村深月呆愣在原地,良久,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侦探的说明还算是易懂——尽管那位孩子气的侦探看起来很不愿意,但他还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重新解释了一遍。

    现场很令人震撼,双臂被钉在吸烟室的受害者,浑身的皮肤都被利器细细割开,下半身更是完全被砍掉,鲜血迸溅在墙壁上,就像是燃烧的翅膀向两侧延展。

    而凶手的动机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报仇。

    用绫辻行人的的话来说,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姑获鸟的复仇……对吗?”

    听到有人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辻村深月下意识地应答了起来。

    “没错!……啊,永井前辈……”

    说出她心里所想的正是永井荷风,然而,怎么说呢,让人感到惭愧的是,她完全没注意到永井荷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作为特工来说这种警觉真是让人难以苟同。

    辻村深月的心在暗暗颤抖。

    “你看起来很茫然,深月。”

    永井荷风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绫辻行人一直在看的书,黑红配色的封皮上写着几个清晰的大字——姑获鸟之夏,似乎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里面的内容。说实话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辻村深月是完全不知道的,只是觉得那个封皮莫名地让人感到压抑。

    不过,没错,就是因为这本书的名字莫名地有点应景,所以当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绫辻行人才突然开口感慨道——

    「简直就像是姑获鸟的复仇。」

    不行不行,不能让话题停在这里。辻村深月,快动用你那属于精英特工的大脑赶紧想想接什么话!

    “那、那个,前辈,你的事情已经……”

    ——已经处理好了吗?

    “密室不是密室,目击证人全在说谎,假如这是侦探小说的话,我真的很疑惑到底是什么垃圾编辑竟然能让它出版,真是一场闹剧。”

    还未等辻村深月的话说完,也没让永井荷风继续说些什么,绫辻行人突然又不甘寂/寞地开口了,还是那让人熟悉而安心的嘲讽语气,这次的打断让坐立不安的辻村深月难得地感到有些着陆感,完全没有像以前那样萌生出被不尊重的怒气。

    没错,真是一场闹剧。

    注意力又被拉回之前的案件,辻村深月深有所感。

    密室不是密室,案发现场的吸烟室在凶手作案离开以后就一直没有锁上门。

    目击者全部在说谎,他们其实都打开了门,但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作案动机,为了避免自己身上背上第一发现者的嫌疑,于是他们都谎称门打不开,混淆了犯案时间。

    ……真是一场闹剧。

    “人总是愿意自欺欺人,我倒是觉得这种描写意外地很真实,而且很遗憾的是,这本书确实是作为推理小说出版的。”

    咦,原来你们两个在谈的是小说的事情吗?

    辻村深月目瞪口呆。

    喂喂,你们两个公费恋爱的家伙,能不能看看空气再说话啊,亏她刚才还那么心惊胆战!

    永井荷风的嘴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笑容,她缓缓合上书,眼神淡漠地打量着书脊。

    “哼,就说那个编辑垃圾了。”

    绫辻行人仿佛在较劲一般突然整个人靠在了永井荷风身上,但永井荷风的身体不动如山,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

    开始了,他们又开始了,又开始说着辻村深月完全听不懂的话了。

    谜语人情侣请滚出辻村深月的世……啊,不行,没糖吃会低血糖。

    于是辻村深月选择忍气吞声。

    不就是糖嘛,看她吃吃吃吃吃!

    “死去的产妇执念所化,虽然性别不对,但……这样啊,你是这样想的吗,行人。”

    暂且将辻村深月丰富的心理活动扔到一旁不管,永井荷风仍然望着书脊,语焉不详。

    然而听到这话,绫辻行人却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视线透过墨镜,穿向了更远的一方。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沉默甚至让辻村深月都察觉到有些许的不对劲的时候,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一般,冷哼了一声。

    “谁知道呢。”

    他的话语让人感到有些许的不安,但永井荷风却恍若不闻一般,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绫辻行人,仿佛伴随着无声的叹息,她轻声回应道。

    “没关系,行人,只要是你辨明的真相,就一定拥有特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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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相当年轻、也相当漂亮的女人。

    这是工藤优作带着复杂心情打开门的时候对那个人产生的第一个印象。

    虽然只是初夏,而且时间也不算很早,但外面的温度还是已经足够高了,这种时候在房间里开冷气来调节体温是很正常的——然而,在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开冷气,只是打开了窗户,让偶尔会吹进屋子里的晚风来带走热度。

    而那个人,那个让他们一家一起过来拜访的人,上身穿着居家感十足的露肩米色针织毛衫,端着一杯热茶,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试温度,这个举动倒是让她看起来像只小猫一样。

    ——身上充满了神秘的矛盾感。

    特别是当她抬起眼睛去打量明显精心打扮过的他们一家的时候,这种矛盾感在工藤优作的眼里愈发的明显了起来,竟然让身为年长者的他在心底萌生了一种局促感。

    女人的长发被细致地编成了几个小辫子,最后拢成一个大的麻花辫垂在一侧,额头旁落下的碎发带着一股极致的温柔,让她看起来实在是平易近人。

    然后她放下杯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夕阳散落在她的身后,似乎也远不如她脸上的光芒闪烁。

    “久闻大名,工藤——优作先生,还有有希子夫人。”

    她礼貌性地站起身来,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先请坐吧。”

    恰巧此时有风从窗口吹进会议室,带着她下半身的高腰波西米亚大摆裙微微拂过她的小腿,看起来像极了一朵正在盛开的紫色花朵,为这座冰冷而严丝合缝的城市里带来了一抹令人惊艳的热带风情。

    美丽,却不一定无害。

    感受着年轻白发女人看似和煦实际上冰冷锋利的眼神,工藤优作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按照年龄来说,他是绝对的长辈。然而现在这个情景,对方明显是主动方,掌握着更多他们所不知道的情报,态度也更加从容,他肯定不能摆出一副令人厌烦的自以为是的成年人嘴脸。

    但要把姿态放到多低,工藤优作也并没有这个头绪。

    工藤新一的年龄还有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看出大人之间无声的暗流的程度,他只是浅显地思索了一下,露出了套近乎意味的软绵绵笑容——这个年纪的他明明已经并不怎么露出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站到津岛美知子的腿前。

    “美知子姐姐,我真的全都说了。”

    他还怕津岛美知子犹嫌不够,苦哈哈地补充道。

    “本来约好的暑假夏威夷……大概也泡汤了。”

    工藤优作还没来得及阻拦思索工藤新一这个举动合不合适,就先注意到津岛美知子因为工藤新一委屈巴巴的话而露出了稍显真意的笑容,比起之前更加耀眼。

    “是这样吗?”

    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向下瞥去,声音似乎比之前寒暄时要轻一些。

    工藤新一正欲点头,结果以他现在的个子一抬眼就先看到茶几上放着的小小蝇头咒灵,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名字,但那奇特的外形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倒也不是害怕,就是一下子被冲击到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反观后面的两个大人,好像完全没察觉到的样子。世界的机密如今只掌握在年轻人的手里,这让工藤新一心中颇有种强者的孤独感。他微微拿手肘指了指桌面,抬眼看向津岛美知子。

    津岛美知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才怪嘞,明明眼神都对上了,结果还装作没看到一样移开视线,就是懒得跟他解释对吧!

    工藤新一一边在心里模仿着津岛美知子冷淡的语气一边精准地腹诽道。

    成年人津岛美知子才不会管小屁孩的腹诽。

    看到这样的场景,一直没说话的工藤有希子反而心中微微一动。

    作为一个曾经的名演员,工藤有希子在见到一个人的时候首先会在心里衡量对方的外在条件。

    在看到津岛美知子的一瞬间,无论是闷热的空气,还是缓缓流动的风声,在工藤有希子的感官里全都消失不见了,她只能看见那张白得仿佛在发光的脸庞,只能注意到那双闪烁着点点荧光的红色眼睛。

    那一瞬间,她甚至无法发声。

    很明显的,面前这位年轻女孩儿有着常人完全无法比拟的美貌,假若美貌是普世意义上的一种武器,那么这个女孩儿在她所经历过的战争中绝对无往不利。

    以导演的角度来看,仅凭那张脸,她就已经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女主角了,但假若是选配角,谁也不会去选这种脸来演配角,太浪费、也太喧宾夺主了。

    自己的儿子认识这样一位奇妙的女性——她在第一时间并没有像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脱线地感到有趣,而是在心里腾升了一股担忧。

    那样的女性,怎么可能会是普通人,工藤新一去招惹她到底会给自身带来怎样的后果——她一直都在担心这件事,直到现在——

    当她意识到眼前津岛美知子的笑容中夹杂着一点点对工藤新一的纵容时,来自一个母亲的感性直觉终于让她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是一个好人——至少对于现在的工藤新一来说。那样的话,她并没有别的什么奢求。想通了这一点,工藤有希子终于毫无负担地抬起脸,曾经的名演员如今仍然绝代风华,那张美丽而成熟的脸上露出了无比真实的喜悦与亲近的笑容。

    “那个,虽然有些冒犯,但是我可以叫津岛小姐……美知子酱吗?”

    抛去令人羡艳的美貌与曾经的名气,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心中挂念孩子的母亲而已。

    她被呵护的很好,三十多岁的少妇脸上仍然有着少女一般的天真,她眼底的光如同流淌的星河,温润又不刺眼,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

    津岛美知子怔了一下,睫毛微微发颤。

    没人知道她垂下眼睛的那一刻在想什么,人们只看到她很快又重新抬起了眼睛,和煦地微微点头。

    “可以哦,我也不希望气氛太过严肃。”

    她就这样携着工藤新一的手重新坐了回去,而原本应该和父母坐在一起的工藤新一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贴着津岛美知子坐到了另一面,自娱自乐一般摸走桌上放着的眼镜,试着戴了一下,发现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平光眼镜。

    他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按照礼节我应该先报上姓名,但在那之前,还请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吧。”

    气运之子工藤新一的疑惑暂且按下不表,一旁的津岛美知子重新将手交叠于腿上,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毫不动摇的客套微笑。

    “优作先生,你试图了解过非自然的存在吗?”

    工藤优作是个推理小说作家,他当然知道,一般的本格推理小说是最忌讳不通逻辑的元素的。

    比如妖怪,鬼魂,或者日常背景下突然出现的超能力。

    正如绫辻行人所说的那样,鬼魂和幽灵之所以恐怖的本质,在于人们不明白那是什么。而可以熟悉机制或者能够预测得到举动的东西,那就不会是妖怪。

    在日常生活中,工藤优作是个严谨追求逻辑的唯物主义者。

    但……

    “我试着了解过,但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让我不得不暂时放弃。”

    在成为一名作家之前,工藤优作还是一名刑警。他见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案子,有的人的死亡并非用普世的逻辑可以说清,这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所有人都对此缄默不语,用意外结案来掩盖真相。

    工藤优作对这种现状感到困惑。

    他当然尝试过自己寻找真相,但出乎意料的,上层的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并且直接明令他停止调查,这种迅速且苛刻的态度让他心生疑窦。

    或许等他熬资历慢慢熬到警视厅总监的位置就能触碰到真相的大门了,但工藤优作突然对那种未来心生倦怠,所以他借着一起普通的案件什么也没说就辞职了。

    这些经历,津岛美知子其实都知道。早在她递出名片之后,她就让人把工藤一家的情报查了个底朝天,至于这种行为在道德上会不会被谴责,津岛美知子毫不在乎。

    好人才讲究人权。

    不过眼前,津岛美知子只是装作不知地抿了一口茶。

    工藤优作一个精神发育成熟的成年人查了几年都毫无水花的秘闻,就这么被具有冒险精神的工藤新一给撞破了,而他儿子还轻轻松松就跨越了普通人的界限,成为了拥有看到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能力的一员。

    也不知道作为父亲的他会作何感想。

    “这样的话,解释说明起来就很简单了。”

    虽然心里想的东西不太友好,但津岛美知子面上不显,随手就把被工藤新一戴在脸上的眼镜摘了下来。

    “首先,就请把这副眼镜戴上吧。”

    从侧面观察镜片并没有看到圆圈,从外表来看,这只是一副最为普通的平光眼镜。

    工藤优作接过眼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近视镜摘了下来,戴上了这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平光镜。

    然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副眼镜确确实实是一个平光镜,所以工藤优作戴上它以后对自己的视力完全没有任何帮助,眼到之处全是自动马赛克。但他还是能清楚意识到桌上有些东西是多出来的。

    但是他看不清。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有希子总是告诫工藤新一不要像自己一样变成四眼鸡了。

    工藤优作叹了一口气,又把自己的近视镜举起来和平光镜叠在一起。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有些不成熟,但是没办法,有些时候牺牲是必要的。

    工藤新一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这臭小子,本来想跟他说其实夏威夷旅行没有取消的。

    ……要不还是取消了算了,把他的那份。

    让他明白,有时候成熟的大人也会小肚鸡肠。

    总而言之,不管工藤优作牺牲了多少自己的形象,他总算是看清桌子上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咦?”

    在本身戴了一个眼镜的前提下举着另一个镜片,这么看东西其实是很费劲的,但比起眼前的一切,好像这些辛苦也不重要了。

    桌上放着一个笼子,他之前观察过,里面是空的。然而现在的视野里,笼子里出现了一只不明生物,它面目狰狞,头上长着像翅膀一样的构造,不仅如此,它甚至还有四肢。

    这到底是什么生物?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这就是——咒灵。”

    津岛美知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好不容易才晾凉的茶。

    “从人类的负面情绪而生的一种……硬要说生物的话,那就算是生物吧。”

    工藤优作在她说话的时候将眼镜递给了旁边的妻子,然后他眼前的笼子就又变空了——或者说,只是因为他又看不见了。

    戴上特殊眼镜的工藤有希子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是……?”

    “这是不到四级的蝇头咒灵,从人们对日常中这种生物的讨厌与恐惧中诞生出来的,因为并不是太了不起的情绪,所以并没有什么威胁力。普通人是看不到咒灵的,因为普通人会不自觉外泄咒力,要想看到咒灵,暂时只有两种方法,比如戴上这种特制的眼镜咒具……”

    说到这里,津岛美知子顿了一下,听得入迷的工藤有希子自然而然地追问道。

    “那第二种是……”

    津岛美知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工藤新一,小冒险家缩了缩脖子。

    “就像令子一样……呢,被咒灵威胁到生命的时候,就会暂时看到了。”

    看到对面这对夫妻对着自家孩子一下子变得犀利的眼神,津岛美知子话音一转,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

    “但是通常来说是暂时的,没有生命危险后就会逐渐又看不到了,因为才能也好,术式也好基本上都是天生的,所以新一君这种直接觉醒天赋的人来说,还真是很少见。”

    津岛美知子,原本也应该是没有才能的人,也就是夏油杰眼中的“猴子”呢。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微微垂下,望着茶杯里水面的倒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不过,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话,她恐怕也根本没机会认识夏油杰才对。

    “咒术界有自己的保密原则,本来身为普通人的你们是不可以知道这些机密的,但是,工藤先生,如果你愿意让新一君进入咒术界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开一个后门。”

    虽然压根就不是咒术界的人,但津岛美知子很会狐假虎威,她想,反正这也是再给五条悟帮忙,借一下他的势也算得上情理之中。

    她背后站着的可是最强啊!

    一想到这里,津岛美知子脸上的表情就更加云淡风轻了。

    “咒术界的人才很稀缺吗,毕竟我儿子也还不过龆年。”

    该说不愧是前刑警现推理小说作家,工藤优作立刻抓住了话语中的重点,津岛美知子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习惯性地想吹两口茶,但她还没来得及做这个动作,就意识到茶早就凉了。

    “世间拥有才能之人当然是少数,不过我们也不会强迫不愿意的人。”

    反正就算再怎么强迫,咒术师的资源永远都不会够。

    “不过,如果拒绝这个提议,就要麻烦两位接受一下记忆清理的手续,新一君也要签下永远对普通人保密的契约——并不是什么随便的纸面约定,而是无法违背的契约。不过只要好好遵守约定的话,是没有什么副作用的,这点还请安心。”

    津岛美知子惯会唬人。

    咒术界当然没有什么清除人记忆的术式,所谓的保密契约真的就只是纸面契约,因为人类都是不愿意被当成异类的生物,想想也知道他们在死里逃生之后当然不会将咒灵这种非自然事件说出去,所以只要走个流程就好了。

    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在给工藤优作施压。

    就算工藤优作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也无妨,反正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对于津岛美知子来说,第一目标其实从来不是工藤新一。

    津岛美知子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

    ——而是他工藤优作。

    这是津岛美知子这一年头一回来到横滨,起因是某一天她终于想起来濑尾鸣海笔记本上像是随手涂鸦的简笔画到底指的是什么。

    “谢谢你,美知子,还麻烦你载我过来。”

    坐在后座的卷毛男性在津岛美知子慢悠悠寻找停车位的时候突然开口道。

    “没什么,这么远的地方,如果让濑尾老师自己过来的话我会不放心的。”

    津岛美知子语气温和,手上转动方向盘的动作不停。

    “虽然偷偷带着老师出来吃独食之后会被郁人学长训斥,但我想反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学长开心,还是不要担心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嘴上说的话一点也不温和。

    “郁人君不会那么小气的。”

    听到津岛美知子有些刻薄的玩笑,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完全没觉得自己的学生和助理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问题。当然,能让津岛美知子做司机,现在为止他也是头一个。

    ——而且也没有否认津岛美知子言语中对他的不放心。

    虽然他其实记得路。

    正在此时,津岛美知子也找到了合适的停车位。

    以上所述虽然大半都只是他的心理活动,但津岛美知子瞥了一眼后视镜就看出来了,这也多亏濑尾鸣海的教导。

    濑尾鸣海的研究室就是专门研究行为心理学的,有很多人说,他是一个「超越了人类智慧,而不被视为人的Dantalian」,津岛美知子当初会报名就是为了这个。

    和濑尾鸣海不一样,津岛美知子想成为一个能操控人心的恶魔。

    出于这种不为人道的原因,虽然濑尾鸣海没有问出口,但就如同补偿一般,津岛美知子还是轻轻地回应了。

    “我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会让濑尾老师当做重要的回忆。”

    濑尾鸣海患有一种特殊的记忆障碍——他的脑部无法将含有强烈情感的记忆,作为长期记忆来保存。换句话来说,对平常人来说越是难以忘怀、会留在心底的事情,就越是无法存留于他的记忆之中。

    这是一种只会忘却“重要回忆”,又病因不明的先天疾病。

    更何况,那只是普通的闲聊而已。

    只是可爱光在打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一家咖啡厅,品尝过后发现意外的好喝,所以某一天在研究室提了起来。

    就是这么随处可见的日常,无论是阳光的角度也好,还是倾听的人群也好,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这对于濑尾鸣海来说却是能触动心弦的回忆。或许正是因为他他总是会被各种小事触动,所以人生才总是会各种缺失。

    津岛美知子想,自己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大概是吧,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了。”

    轻轻关上车门,濑尾鸣海仰头望着木质的招牌,将回应也掩盖在了车门声,就算是他,也不知道津岛美知子听没听清这句回答,因为这时她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招牌,看着上面“漩涡”两个字,然后转过头对着濑尾鸣海露出了如常的微笑。

    “我们进去吧。”

    津岛美知子不太懂咖啡,因为她的体质完全不吸收咖啡,所以从来不用咖啡提神。她透过热气观察着濑尾鸣海,虽然他的脸上看起来还是一副没什么波动的样子,但在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过后,津岛美知子就是能隐约感觉到,他现在很放松。

    能玩弄人心的Dantalian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濑尾鸣海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至少在学生的面前。

    没错,至少在「学生」面前……呢。

    就像是为了不让对面的人看出自己现在心里所想一般,津岛美知子瞥了一眼窗外,愣了一下,默默收回视线,恍若不知地低下头又喝了一口咖啡。

    嗯,不喜欢。

    濑尾鸣海望着津岛美知子若有所思,几秒后,他转头向着正仔细擦拭着杯子的老板打了声招呼。

    “不好意思,可以再来一罐糖吗?”

    被发现了,果然被发现了。

    暖色的天花板上挂着风扇,带着徐徐的凉风搅弄着店内咖啡的香气,在这种令人感到温馨的氛围下,津岛美知子缓缓抬起眼。

    “濑尾老师……”

    “我以前去拜访九条先生的时候,看到他的书房里有开过封的咖啡豆。”

    将罐子向前推了一下,濑尾鸣海抱歉地笑了笑,阳光透过旁边的落地窗洒在他的半张脸上,显得那张脸的质地格外细腻——虽然这样形容一个成年男人有些怪就是了。

    “九条先生不能喝咖啡,所以我还以为那是美知子放在那里的,看来是我猜错了啊。”

    “那是家里医生的东西。”

    津岛美知子微笑着解释道。

    不止是九条家的大当家和小当家,保镖也好,甚至是冲泡咖啡的宫濑豪也好,大家都不喝咖啡。

    不过有时候山崎要也会用就是了。

    她在心里补充道。这样想着,她面上云淡风轻,但是手上倒是偷偷又挖了两块儿糖扔进咖啡里,濑尾鸣海看着她的小动作,刚想笑,随着门口传来的风铃声,又被打断了。

    “濑尾老师,津岛同学,真巧啊。”

    濑尾鸣海回头看了一眼,津岛美知子也慢半拍地抬起眼,来人有着一头柔顺如水的黑色长发,如今正妥帖地贴在耳边,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裙,笑容如春风。

    是一位轻易就能让人惊艳的美人。

    “你是隔壁犯罪心理学研究室的佐佐木同学吧。”

    濑尾鸣海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名字,如果不是必须忘记的记忆,只要见过一次,他就不会忘记。他回头看了一眼津岛美知子,她的脸上扬起礼貌的笑容,即便没有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也好像在自然发光,风扇的微风带起她随便挽起的长发,仿佛能幻视背后有花海盛开。

    “佐佐木学姐,幸会。”

    濑尾鸣海回头瞥了一眼又一次空掉的罐子,缓缓叹了一口气。

    这样疯狂摄入糖分不太正常吧,但是好想把这段记忆记下来,不然马上就会忘记——就算有外人在面前,他也已经掏出本子了。

    “津岛同学可是学校的名人呢,我才是有幸能和你近距离接触。”

    全名佐佐木信子的女人露出微笑礼貌回应着,但下一秒她就又重新看向濑尾鸣海,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其实今天贸然来打扰老师也是不得已,我和男朋友在街上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哲夫君,在跟那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发现他口袋里放了奇怪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微微回头。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跟着她进来后就一直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的金发男人走了过来,将手里被手绢包住的东西摊开。

    “我大概懂些机械,这应该是炸弹的遥控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所以其他桌的人并没有听见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

    濑尾鸣海愣了一下,站起身仔细看了两眼,他虽然没有修读机械专业,但大概也能看出来遥控器的外型。

    “这个,我们先去警察局吧。”

    然而濑尾鸣海一行人并没能到警察局——甚至于没能离开咖啡厅多远,因为就在他们刚离开漩涡的时候,一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警察就从他们身边经过,目标正是漩涡咖啡厅所在的写字楼。

    被称为哲夫的男人讶异地看着队伍,脱口而出。

    “炸弹竟然就在这栋楼里吗?”

    不是横滨的装备。

    ——这竟然是东京的队伍?

    津岛美知子本来往前走的步子停了一下,虽然四个人里面濑尾鸣海是领队,但他看着津岛美知子动作,也停了下来。

    “确实,直接交给现场指挥会更好。”

    他说出了津岛美知子心里所想。

    佐佐木信子向来是不发表自己的意见的,她只是安静地望着自己的男朋友,而哲夫君也认可这个行为——虽然他的本心不在此,于是四个人就连忙去追前面的队伍。

    不是服部队。

    确认了这点,津岛美知子松了口气。不过虽然不是服部队,但有个熟面孔却混在其中,津岛美知子想了想,没有跟着大队伍一起去找领队,而是巧妙地落后两步,在某个卷毛背后突然开口搭话。

    “松田君,真巧。”

    原本神情严肃紧盯着写字楼外部的松田阵平突然一个激灵,他猛地回头的样子活像是见了鬼。

    “津、津、津岛小姐……?”

    态度真失礼。津岛美知子在心里撇了撇嘴。看在他还能叫出自己名字的份上,今天就先对他网开一面好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为什么横滨的案子要让东京的部队接手?”

    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松田阵平在心里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别看他外表看起来很莽,实际上内心里是很有一杆秤的,警方内部的消息到底应不应该透露给对面的神秘长官,他还没办法分辨出来明确的界线。

    但……想到合同上面的情报汇报职责,并且其实也不是特别机密的事情,所以这次他就勉强认为这是可以透露的信息好了。

    “安插炸弹的恐怖分子是从东京监狱出逃的犯人,这件事的发生是东京总警署的责任,所以全权由东京负责。”

    津岛美知子静静地望着他终于不再漂移的视线。

    “目的是什么?”

    “啊?”

    不算特别好骗,但还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我说——炸弹犯的目的。”

    津岛美知子平静地看着松田阵平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是……释放他的另一个同伙,地点由他指定。”

    下属总是太有主见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现在不是给一众新人立威的好时机。

    “原来如此……”

    这样想着,津岛美知子瞥了一眼旁边的大楼,顿了一下,突然转移了话题。

    “这样啊,所以,进去拆弹的是萩原君的小队啊。”

    这个人的运气总是这么让人感慨。这么想着,她摸了摸自己挎包的外部,耸了耸肩。

    松田阵平愣愣地应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说之后的事情,津岛美知子就像是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一样突然转身而去了。

    我行我素的……他的这位长官真的是个怪人。

    不是服部队来现场这件事有很多的优点,其中一个就是没人能发现津岛美知子偷偷摸进了写字楼。

    要说萩原研二嘛,确实不太走运。

    一边在心里感慨,津岛美知子一边将手贴在了电梯门上,黑红色的血液顺着中间的缝隙依附着钢筋向上攀爬,直到扩散到每层楼的墙缝处。

    人类因为对炸弹的恐惧而滋生出的咒灵此时已经爬到了天台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那里没有警察驻守,不用再多费口舌解释。

    不幸的是津岛美知子不能大摇大摆地坐电梯上去。

    苦哈哈地爬完楼梯,津岛美知子看着天台上身体笨重的球形咒灵,叹了一口气。该说大众的想象力总是相似的好呢还是……虽然炸弹的种类各种各样,但果然提起这个名词,最先浮现于脑海中的果然是那种黑色的圆形的需要亲自点燃引线的炸弹。

    加上这栋楼里有个堪比都市传说的存在,让人不自觉心生敬畏,所以才会这么容易就诞生咒灵。

    津岛美知子弯曲了三个手指,将食指对准咒灵。

    结果并不是什么值得收集的强力咒灵,就不要给自己添麻烦了,趁着窗还没观测到这边,赶紧祓除吧。

    “——嘭。”

    楼下的萩原研二倒是不知道天台的动静,他还在一边拆炸弹的外壳一边等楼下的队友将人员全部疏散完毕,突然,某处传来的细碎声响让他的耳朵动了动,那是高跟鞋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女人有些懒洋洋的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萩原研二立刻警惕地抬起头,但当他看清来者的脸的时候,他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津……”

    “哲夫君——是这个名字对吧。”

    浅绿色的裙摆在萩原研二眼前一晃而过,虽然站在了他的身侧,但津岛美知子并没有看他,反而是看着他身后的某个角落。

    “身为无关人员的你偷偷到现场来,是有何贵干呢?”

    萩原研二下意识想回头,但是被津岛美知子一巴掌糊了回去,他翻着眼皮往上一瞟,只能看清她别在脑后的薄荷色帽子。

    “发什么呆,还不快拆炸弹,不然举报你玩忽职守。”

    “哎呀,我在等人员疏散结束……”

    萩原研二刚想解释——被津岛美知子又轻轻敲了一下头顶,然后就听到她突然扔下一个威力如同深水炸弹的情报。

    “但是,这个炸弹是有远程遥控装置的啊。”

    就和那天晚上说的话一样。

    「在那之前,炸弹里面有没有远程遥控装置,确认了吗?」

    萩原研二的眼底有深沉的颜色闪烁。

    津岛美知子倒是没管他心里是什么想法,她只是冷淡地看着从角落走出来的哲夫君,虽然被她这么看着,但哲夫君并没有明显的动摇,反而扶着窗沿还对着手机说了两句话,挂断了手机后这才直视起津岛美知子。

    “我猜测炸弹犯一定会为了掌握最新情况停留在附近,所以在现场反方向寻找观察这里的最佳方位,信子帮我在外面排查符合罪犯心理画像的人选……”

    说话间,萩原研二已经拆掉了炸弹,他为了缓解精神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转了转眼睛竖起耳朵听身旁两人的对话。

    “他不会在附近的。”

    就在这时,津岛美知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解释。

    “别白费功夫了,还不如借他那还被关押着的同伙一网打尽,反正——”

    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古怪的笑容。

    “就算有备用遥控器,也引爆不了炸弹了。”

    “等下,津岛小姐,备用遥控器是怎么一回事啊!”

    前一秒还气喘吁吁累得要死要活的萩原研二一下子跳了起来,瞪大了那双看起来很无辜的桃花眼,虽然前面的话被津岛美知子有意打断了,但他还是发觉了一些让人冷汗直流的细节。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想反抗的新人还是被黑心长官津岛美知子狠狠压了回去。

    “现在不是你能说话的场合。”

    该说不说,佐佐木信子这个男朋友真是了不得。

    津岛美知子在心里凉凉地评价着。

    从好的方面来说呢,能察觉出路人的非常之处是因为拥有敏锐的观察力,能分析出炸弹遥控器的构造是专业知识过硬,知道用手绢保存证物是细心的体现,在职责之外暗中协助寻找罪犯是因为强烈的正义心;但是坏的方面也不少,无论是对罪犯毫不犹豫做出偷盗的措施,还是偷偷潜入封锁现场,都不是简单的大胆可以形容的过来的行为。不愿意主动打招呼是不容于俗世,更何况他还有个修读犯罪心理学、对他死心塌地的女朋友。

    【真是把不好说的双刃剑。】

    这种人很容易走歪路的,如果让他到了那个地步,她会很困扰的。津岛美知子这样想,突然对着那双锐利的蓝色眼睛微笑了起来。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萩原研二已经很熟悉那微笑中蕴含的深意了。

    “你——大学毕业之后要不要去警校修行一下,那里说不定会很适合你这种人。”

    危险的东西当然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合适,双刃剑的效率如何,自然取决于主人的素质。

    “表现优异的话,我保证,你会去可以实现自己理想的部门。”

    没必要告别,甚至没必要多说一句有关保密协议的话,津岛美知子打算就这么背着手离开,但就在她走到安全出口的拐角处时,原本停留在原地的萩原研二突然一口气追上了她。

    帽子上的蝴蝶结随着回头的动作而微微摇晃,望着在空气中飞舞的丝带,萩原研二的眼神从未有过如此的坚定,但回过头的津岛美知子只是对他投以没有波动的视线。

    “津岛小姐,我再次申请加入黑钢部队——您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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