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灌满了喉咙，小毒蜂觉得自己的胸口火烧火燎地疼，双耳已渐渐听不到声响。
昨夜突围，他和水里亮等人的马被冲散了，暂时失去了东家的踪迹。几人按事先的约定一路赶往皇陵汇合，不料半路上被追兵赶上。
四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催马，甚至最后拿刀戳马屁股，直到最后一匹马也跑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他们只有玩命地奔逃。
视线越来越模糊，小毒蜂勉强望向身侧，魏锦绡也已是倒了上汽没下气。
强弩之末。
想必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力竭倒地。比起落在敌人手中，还不如自己来个痛快的。小毒蜂咬咬牙，伸手去摸自己的药袋。
“嗖！”
耳边空气被疾速压缩，尖锐的撕裂开。小毒蜂干涸的身体中不知怎地生出丝气力，一把推开旁边的魏锦绡，自己却闪躲不及，大臂正撞上箭簇。
顿时，撕心裂肺的痛让他控制不住双膝一软，整个人如沉重的石像般向前扑倒。而身后追兵瞄准空档，手中长矛便要刺下。
“不！”魏锦绡大叫一声，横身去挡。
眼见泛着寒光的矛尖要将他们刺个对穿，士兵的手突然被定在半空，双目茫然一片。两秒后。脖颈侧喷发血色的喷泉。
“是霍公子！”小毒蜂大喜。
既然霍公子在这，那东家……
果然，他刚一抬头，就见傅惊梅从后面的灌木丛中跑来，满是焦急之色。
“没事吧？”她蹲下身，用力将两人扶起来，“怎么就你俩，水里亮和田三手他们呢？”
小毒蜂努力定了定神，“我们在林子里跑散了，东家，您快走吧！这伙追兵人很多！”
他话音刚落，霍伯彦已飞身从树枝间跃下，被惯性带得向前直冲到她面前。
“人太多！我们快走！”
哪怕是有点功夫的，百十来号人还不看在霍伯彦眼里，能让他也如此忌惮，追兵人数绝对不小。还说什么？赶紧跑吧！
霍伯彦将小毒蜂等人弄上马，立刻脚底抹油。他们后面的追兵也不是吃素的，一路咬得死紧，半点距离都甩不开。
傅惊梅他们的马本就连日赶路，这回负重多出来两个人，如何跑得过追兵？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小毒蜂终于忍不住了。
“东家，你别管我们了！快跑吧！”
傅惊梅不住回头看着林中被惊起的鸟雀，咬牙发狠，“废什么话！坐好了！”
“巽卿，这么跑下去的确不是办法。”裴柔之指了指林子，“这林子够密，我们先藏起来。”
这倒是个办法。傅惊梅眼前一亮，不再多说什么，立刻和霍伯彦找准地方留下马匹。她将裴柔之等人藏入枯朽树根下的空洞中，自己则抱着大虎，和霍伯彦一起上了树。
眨眼功夫，追兵已到了近前。傅惊梅强压心跳，极力将呼吸放得极慢极缓，偷眼从叶片的缝隙中向下查看。
大虎的幻术下，那些人毫无察觉地一掠而过，接着搜查其他地方去了。傅惊梅呼吸一松，刚想活动下蹲麻的双腿，身后男人一把按住她的双肩。
“别动！”
霍伯彦话音刚落，才走的那群人又回来了。这次他们全然没有方才的漫不经心，脚步放得极轻缓，恨不得将四周的每片叶子都扒开看看。原来他们之前大张旗鼓地跑过是为了麻痹自己，傅惊梅不禁一阵后怕。
“头儿！找不到。”
“那边也没有。”
两个大头兵颠颠跑过来，带着一无所获的懊丧。
“把林子围了，大人自有办法。”
为首的男人像在谈论掌心的蚂蚁，骑着马走远了，“不出来，就把那两个同伙点了天灯！”
傅惊梅脸刷地白了，下意识攥紧霍伯彦的手。然而下一秒，不远处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
那是水里亮的声音。她听得真切，却还是不由自主转过头，向霍伯彦递去哀恳的眼神，似乎想从他那得到否定的答案。霍伯彦咬牙，下颌骨硬生生凸起，手已经按上匕首，打算和对方硬拼。
傅惊梅到底理智还在，她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他的手，咬着唇摇头。
“林子里的同党听着！你们多耽搁一刻，这人身上就多一个洞！一直不出来，老子把这片林子全都烧光！”
“快走！”水里亮声嘶力竭，喊得破了音。旁边士兵不由分说堵住他嘴，一脚踢在伤处，疼得他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呜咽声。
水里亮一向聪明，见被追赶的小毒蜂等人忽然不见，搜寻的士兵连连折损，猜到傅惊梅等人正在此处。东家是做大事的人，怎可为自己身陷险境？大不了拼上这条命，也一定要保他们出去。
“东家，您快走！”小毒蜂听着好兄弟的惨叫声，猛地闭上眼，“趁着我和锦绡露面，他们无暇他顾，您带着夫人冲出去！”
“不行……”
“吾等追随东家，三生有幸，愿以身相报。”
小毒蜂第一次截断了她的话，垂手撑腿，深深拜下。再抬头，脸上又是那一贯吊儿郎当的笑容，仿佛前面不是刀枪剑戟，而是另一场冒险。
“请东家全了吾等忠义。”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林中响起，全无顾忌。傅惊梅挺直背脊，定定地看着他。
“在你们心里我是这种人？”
“东家您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啊！”魏锦绡红肿着眼睛，“您是做大事的人，就差最后一步了呀！”
是啊，只差最后一步了。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一步，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能够搅动天下的宝物。做大事的人嘛，总要有所牺牲的，何况牺牲的对象纯属自愿，实在有一万个理由让她心安理得。
傅惊梅突然笑起来。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江陵也好，霍章也好，他们把麒麟胆藏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珍贵，而是因为它可怕。
小毒蜂依旧是满脸坚决，魏锦绡虽害怕，眼中也同样是视死如归的狂热。他们沉浸在士为知己者死的幸福感里，连死亡都变得不那么可怕，直到看见傅惊梅脖子上架着的那柄宝剑。
“东家！您这是干什么！”
众人都慌了，前扑的身形停在半空，如发条用尽的人偶，姿势可笑。他们大气不敢喘地盯着傅惊梅脖子上的血痕。生怕自己移动一下，那刀刃就会划开她纤细的脖子。
“你们想当烈士，我就得配合是吗？”
她冷笑，抬了抬下巴。柔和的颌颈线条绷成无可辩驳的直线，皮肤下青色血管鼓起，择人而噬。
“不不不……”魏锦绡第一次见她这样冷厉神色，惊得磕巴起来，“可是……”
“没有可是。”傅惊梅沉声，“别以为我愿意去死，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等着我养活不说，我还没……”
她没有说下去，攥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关节青白如玉。
“我只是没法踩着朋友尸骨往上爬，那太可耻了。可耻到我会重新跳下去。”
副将看了看旁边昏厥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浸成暗红色，几处伤口还在缓缓向外渗血。抽死狗般抽了他几个耳光，男人一声不吭，像是死了。
“往他身上撒盐。”副将对男人的沉默很不满，“羊不叫唤了还怎么引狼来？”
下属点点头，掏出盐袋子方要行事，眼神扫过树林，手上的盐白花花洒了一地。
对面的树林中走出一个人，既不是他们这几天追赶的那两个，也不是什么突围求援的士兵。他看上去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该在某个体面的亭台书榭。
副官也没想到来人会是这样，嘴唇翕动几下，这才找回了气势。
“小子！你就是他们的头吧？有种啊。”副官啧啧称奇，一挥手，士兵们已将傅惊梅团团围住。
傅惊梅将剑稳稳架在自己脖子上，神态从容，“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一个逃出来的毛贼还想和老子谈交易？”副官嗤之以鼻。
“阁下既然是秦越的副官，想必听过修子丕这个名字吧？”
这下副官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从上到下将傅惊梅刮了几遍。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冲散疲倦，他的双颊浮上不正常的激动殷红。修子丕可是秦老将军再三叮嘱过的人，难道自己升官的机缘竟落在此处了？
傅惊梅看出他的神色转变，轻轻道，“正是在下。”
不等副官作出反应，她笑道，“若是阁下能够放了我的随从们各自逃命，在下便跟将军走。否则，在下血溅此地，阁下恐怕错过好机缘。”
副官已然被她说动，面子上却有些过不去，“老将军是要你，但可没说是活的还是死的！”
傅惊梅悠然一笑，看得他牙根发痒，“不瞒您说，城中不少人都知道我的身份。除非您能瞒天过海，否则如果秦越知道我死在你手里……”
这正戳中副官痛处，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确冒不起这个风险，秦越将军本已对他能力有所不满，要是真的知道了此事……
副官狠狠心，横竖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放了也就放了，抓住修子丕这条大鱼要紧。
他长呼口气，装模作样笑道：“修庄主义气！那在下便也成全你们，来人！”
士兵们乖觉地走上前去，解开了水里亮身上的绳索，又将被五花大绑的田三手推了出来。
“准备六匹快马，林子外所有的兵士都撤掉。”傅惊梅一一说着自己的要求，副官听得眉头越皱越高，但见她被围在中央，插翅也难逃的样子，终究还是全部照做。
得到大虎的传音，得知众人都已经撤出林子向北去了，傅惊梅紧绷的神经一松，手上的力道也不免松了两分。始终注意着她的副官见状，立刻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要将她擒在当场。
怎料傅惊梅动作极快，周围的士兵刚有动作，她已是手腕一转，毫不留情地割向自己的动脉。
“不好！他要自杀！”副官惊呼一声合身扑去。
只是他再次迟了一步，鲜血喷溅出来，溅得旁边的士兵睁不开眼睛。面目秀雅的年轻公子倒在地上，很快没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