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扬在病房外碰见了许曜。
“不进去坐着吗?”他有些意外。
“凌叔叔和凌阿姨在里面,凌少刚醒没多久,他们好像是不想让人进去打扰。”许曜轻声道。
“也是,先让凌哥静养一会儿吧。”许扬在门口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这地方环境还不错,下去走走?”
许曜点点头。
两个人走到医院停车场附近的长椅旁,这里环境不错,树荫层叠,安静得能听见细微的风声。
“许曜,凌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醒来了,看着还好,但是一次性服用过量药物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许曜蹙起眉。
许扬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对,或许精神病人就应该好好管着,不该有半点疏忽才是。”
“……之前以为他症状不严重,看着也正常。根本想不到他的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
许扬忽然问:“许曜,凌哥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你也在他身边对吧?他有什么异常吗?”
许曜仰起头回忆了一下,摇摇头:“虽然他那个时候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但也只是变得沉默了一些而已。”
“凌哥从国外回来之后,好像成熟了很多。他之前答应去相亲的时候,我都震惊了……”许扬不说了。
就是在那次相亲的宴会上,凌飞双才碰到了李夏。
“其实凌少一直有自己的考量的。”许曜回想起之前的事,“毕竟是凌家的独生子,他并不是幼稚的人……只是他闹着出国那阵子,碰巧知道了一点自家精神病的事……”
“他不是早就应该知道那些吗?”
“不是,还有内情。就是之前闹过的传言,说凌家逼死过他一个犯病的叔叔,就是因为药物控制不住他的病情,必须出去治,凌家又丢不起这个脸……”
许扬回想起那个传闻:“他那个跳楼的小叔叔啊?不是说这个已经辟谣了吗?”
许曜不说话。
许扬于是懂了,不再追问,换回原来的话题:“凌哥接受不了,跟家里吵架了,所以出走国外?”
许曜没接话,默认的意思。
许扬没忍住,明明是严肃的话题,他把脸埋进手掌中,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我说,许曜啊……你有没有觉得,凌哥有时善良正义得像小孩一样?那个叔叔跟他都不熟吧?”
许曜无奈地点头。
“不过他家的环境确实压抑,出来也挺好的。”许扬笑够了,深深吐出一口气,“许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凌哥时的事情吗?”
许扬被千叮万嘱,这次出席宴会一定不能出差错。他百无聊赖地踢着自己脚上的皮鞋,心想谁家的少爷这么金贵。
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本次生日宴的主角终于被父母牵了过来。
凌飞双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装短裤,不太情愿地抬起眼看着堂内的众人。他的睫毛长而下垂,挡住了部分眼瞳,看着有点慵懒的样子。
他被父母牵过去,在西装革履的大人中转了一圈,又被牵到了少年之中。
许扬的母亲给许扬使了个眼色,他立刻明白过来,凑上去:“你好啊,是叫凌飞双是吗?我是许扬,应该没比你大几岁,我们……”
他还没说完,就被凌飞双打断了。
“我十三岁了。”凌飞双冷漠道。
许扬尴尬地找补:“哦,是吗,对不起啊,没看出来……”
许扬自己也才十一岁,但是他长得早,几乎和凌飞双平视,再加上对方穿得又像小孩,还是被家长牵过来的……他还以为他十岁左右。
凌飞双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没接话。
旁边王韦也是十三岁,他是个暴脾气,有点看不惯了:“你这么拽做什么?十三就十三,许扬也是看你长得像个十岁小孩才关心两句的……”
旁边王薇蕊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给我闭嘴。”
她捂着王韦的嘴,笑着把他禁锢在怀里:“凌飞双,你好,我是王薇蕊。我弟弟就是喜欢乱说话,他其实是看你这么好看,想跟你套近乎呢,我替他赔个不是。”
凌飞双淡淡地哦了一声。
一旁的孔艾双眼闪闪地盯着他看,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哥哥也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孔季。”孔季过来跟凌飞双问好,顺便安抚了下王韦。
王韦还是有点不平,撇过头去阴阳怪气:“呵呵,我们凌大少爷还真是有人缘啊,是吧?姐,孔季,你们跟他那么亲近做什么,凌大少爷的名字也是我们能叫的?”
凌飞双斜他一眼:“那你叫我凌少吧。”
几个人在旁边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当然记得啊。”许曜笑了一下,“那之后,我们好像一直都这么叫凌少了……除了你和孔艾这些比他小的人。”
“哈哈,是啊。”许扬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凌哥比我大两岁。不过那个时候真的看着好幼,还和我差不多高。谁知道后来一下就抽条,长得那么高了。”
“说起来,你还记得吗?凌哥以前至少外表还是乖的,也就是打算出国的前不久,才变成现在这个桀骜叛逆的样子。”
许扬毫无顾忌,畅所欲言。许曜没回话,沉默着。
“你说,凌哥是不是在向家族示威啊?他那个时候不是还说要去学音乐吗。虽然最后不知怎么又学金融去了……”
许曜艰难开口:“凌少当初确实报的是音乐学院,只是我们到了学校,才发现录取通知变成了当地另一所强校的金融系。”
许扬张大了嘴,幼态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是凌家做的?”
许曜没直接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
“……所以后来凌少也认命了,回来进了公司,也乖乖相亲去了。凌叔叔和阿姨好像对此很满意,对他管的没那么多了。”
“难怪孔艾那边吹了之后,半天没看到凌哥的新相亲对象啊。”许扬若有所思,“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回来,我以为他会反抗得更激烈一点。不过这么一想,他从国外回来之后,脾气似乎变好了。”
“无论怎么吵闹都没有用,摆脱不了凌家那边的束缚的。”许曜摇摇头,“没办法。”
“真不愧是精神病之家啊。”许扬感慨道。
凌飞双盯着雪白的床单,一言不发,又慢慢把视线移到窗外。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得几乎不真实。
“飞双……所以妈妈和爸爸都担心你啊……”凌母心疼地抚摸他的额角,那里磕破了,上面包着纱布,“之前是怕你情绪不好,才让你暂时住在那里的。没想到你还是照顾不好自己……回来住吧,我们监督你吃药,照顾你,也能安心一点。”
“我已经快正常了,昨晚只是不小心多吃了几片药而已。”
“胡闹。”凌父走过来,“几片?你知道这药的副作用多大吗?”
凌飞双低下头。
“出院之后回家,好好治病。”凌父严厉道,看了一眼他的样子,稍微缓了点语气,“别想太多。人死不能复生,不要总念着过去。”
李夏在旁边附和着点头,黑色的发尾露出烧焦的痕迹。
凌飞双看着她动作,自嘲地勾起唇角。
怎么能不想?
医生也没能检查出什么来,只是嘱咐凌父凌母多关注凌飞双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又谨慎地减了点药量。
回到凌家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天色灰暗,空气略微有些潮湿,凌飞双跟着父母,从车库坐电梯去了卧室那一层。
祖父和祖母都在等他,看见他回来,也没怎么责怪,只是拍了拍他的背,叹息。
“当初不该把你赶到那女娃娃家里的……早知道这样,唉……”
凌母用眼神示意婆婆别说了。
当初就是因为李夏和凌飞双在家里鬼混,祖父才把他赶到李夏家里要他反省,没想到他之后就不怎么回家住了。
祖父板着脸,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最后只说了几个字:“没事就好。安心在家养病,养好了再出去。”
这就算是变相的软禁了。凌飞双对此并不陌生,他以前铁了心要学音乐的时候,和家里人大闹,受的也是这种待遇。
何况这次是真的为了自己好。
凌飞双漠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回了房间,看了会儿公司最近的报表。白纸上的黑字此刻不知为何变得格外难以辨别,仿佛是在跳舞的小人一样,他看了几行就再也看不下去,扶着额头倒在床上。
盯着久违的天花板,他慢慢平静了些,回想起方才在咨询室外听到的对话。
“……医生,你的意思是,这次的副作用可能……”
“是的,他吃太多药了,精神上的问题也可能会有一定的躯体化症状,比如头疼,甚至是认知水平下降。”
“……”
“还有,这药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没在市面上见过,监管局有批准这类精神药物的使用吗?……”
剩下的对话,声音渐渐隐去。
到外面看病就是会有这种烦扰,如果是家里的医生,就绝对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凌飞双无心关注后续,只知道那医生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嘴巴却闭得很严实。
他坐起来,绕到套间另一边和卧室相连的书房里。
自己自从出国之后,整个房间就空了下来。回国之后,也只在这住了三个月不到,期间还经常外宿。后来去了李夏那里,更是再没动过这房间的东西。
他打开了许久没用过的电脑。密码他自己都忘了,试了几次才打开。
自己以前用的邮箱还登在电脑上,他点进去看了看,里面多了许多骚扰邮件,一些是被他拒绝后念念不忘的追求者,一些是不认识的人,一些是以前朋友发的。凌飞双一路往下翻,最终翻到了当年大学的录取邮件。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就是点开了,盯着上面的gratulations单词发呆,直到眼前的影像慢慢开始变得模糊。
“金融系,好厉害,商业精英呢。”李夏也凑过来看邮件,笑吟吟地夸道。
她浑身湿漉漉的,凌飞双拿过旁边的毛毯给她盖上:“怎么淋湿了?”
虽然现在外面确实在下雨,但她这样出现,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不是知道吗。”李夏裹紧了毛毯,打了个喷嚏。
她转过头,被烧成焦炭的另外半边脸也露了出来,眼球和骨头外露,狰狞异常:“那天,我的车坠崖起火之后,马上又下雨了……”
凌飞双一僵。
“……呵呵,好幸运,不然又要再加一条放火烧山的犯罪记录了。”李夏笑着靠在他身上。
凌飞双强迫自己深呼吸,慢慢地伸手回抱住她。
李夏血肉尚存的一边仍旧是如记忆那般丰满而温暖,带着让人依恋的气味。被烧焦的另一半身体却是让人心惊的空瘪,抚摸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粗粝的触感,和细微的“咯啦”声。
她恐怖而美丽的模样让他心跳加速,说不清是因为惊吓还是因为爱恋。
凌飞双抱着她,轻声开口:“如果我变成了猫,你就会一直这样陪着我吗?”
李夏摇摇头:“不能在这里。我不喜欢你家。”
“为什么?”凌飞双有点委屈。
李夏冷了脸,捏着凌飞双的下巴端详。
他的脸没有因为生病而减弱颜色,反而因为病态添了几分忧郁,如往常一般貌美,甚至比以往高高在上的时候更招人。
李夏在他宝石一般湛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惊悚的倒影。
“布偶猫。”李夏微笑道,“我已经如你所愿失去了一切,变成了真正的茱丽叶。”
她一只眼睛只剩眼球,本就深邃的黑色眼瞳因此显得更为瘆人和可怖:“所以,你也把你的一切也全部抛弃掉,变成我的罗密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