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零碎的记忆片段像是溅射开来的碎玻璃,让宋星寻感受到划伤般刺痛的的同时,将一段段信息传入她的脑海。

    那时,螳螂夫人还不叫螳螂夫人。

    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膜翅种虫族,除了天然更加旺盛的好胜心与好奇心以外,她的一切条件,都自己的同类没有什么不同。

    为了收集更多的“灵质”,得到虫母的赞扬,她远走他乡,成为第一批与伴星上的人类共同生活的虫族。

    起初的日子很难熬。

    尽管自己的需求与人类完全不同,但她还是效仿着人类,在自己家附近的土地上种植了许多人类能吃的水果。

    收获的季节到来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水果几乎卖不出去。

    那时的种族歧视现象还很严重,T30上的人类就算是没有足够丰富的物资用以互相交换,也不愿意和虫族交易。

    他们甚至仗着人多势众立下规定,除了共用交易市场以外,虫族只能在他们划定的人类聚居区范围之外生活,并且不能藏起他们的特征。

    因为一想到有可能会有虫族伪装成人类混入他们的群体,就让这群人打心底里感觉不舒服。

    “我们不需要异族的帮助。”

    本意是被虫母派来“支援”的虫族们却饱受冷眼,多次尝试交涉,也都以失败告终。

    偏偏虫母还特别下了指示:不能对人类使用武力威胁。

    交涉不成,为了不和人类起冲突,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依照他们的规矩行事。

    虽然公平的说,人类立下的规定,其实只是不想让异族入侵自己的生活而已。

    伴星的土地足够大,而人与虫族的数量都很有限,足够两族相安无事地各自生活。

    但实际上,这样僵持着对两族都没什么好处。T30的土地虽然辽阔,但绝对算不上富饶,人类依靠自己只能勉强苟活,根本没有发展的可能。而虫族有着过剩的劳动力,却无处施展。

    需要一个转机,将两族联系在一起。

    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出于对异族的警惕和畏惧,尚未有人抛出橄榄枝。

    那能够将两族连接起来的转变,发生于入冬的前一天。

    而她,成为了故事的主角。

    *

    作为被排挤的虫族之一,螳螂夫人一直不能理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表现得如此友善,为什么还是会被人类排挤?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如此妥协?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她只能看着红彤彤的果实逐渐干瘪,呈现出腐败的颜色。

    她感到非常痛心。

    由于虫族的特征,这种痛心的感觉虽然每次都会在出现一段时间后消失,但其剧烈程度却在不断增加。

    终于有一天,她承受不了那种令人感到沉闷的情绪了。

    在某天交易市场临近关闭的时候,她照常收拾着自己狭窄冷清的摊位。

    今天也是一个苹果都没有卖出去,倒不如说,它们本来就已经不新鲜了,也根本没有人会买。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像一直以来绷紧的弦突然断掉了那样,她机械地将头埋在膝间,委屈的泪水浸湿了粗布长裙,在本就破旧的布料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水痕,如同一道抹不平的伤口。

    她是如此地沉浸于悲伤的情绪里,就连有人走近了她的小摊,都浑然不觉。

    直到,耳边传来了咀嚼声。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健硕的青年,一言不发地站在摊位前,手里拿着她摊位上的苹果。

    “你……没有露出虫族的特征,会被他们迁怒的。”她看也没看对方手中咬了一口的苹果,只是努力保持着冷静提醒,声音却不住地哽咽。

    青年看到她眼角狼狈的的泪痕,挠了挠头。他停下了啃苹果的动作,朝她露出了一个安慰般的爽朗笑容。

    “哦,因为我就是人类啊。”

    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他打开了光脑,将自己的身份证明给她看。

    虽然大部分虫族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但并不认识几个人类的文字,俗称“文盲”。

    螳螂夫人也不例外,但有些字她还是认得的,比如“人类”这两个字。

    现在,在一堆小黑方块中,她辩识出了那两个字形,呆呆的点了点头。

    “现在相信了吧?”

    “相信了……但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看着她有点怯生生的视线,青年的眼睛转了转,却是转移了话题:“嗯,先不谈这个,我应该要先付你苹果钱呢。”

    他想了想,在裤兜里掏掏摸摸,最后拉出了一条链子。

    氧化发黑的银链下端,挂着一颗红宝石。

    “我知道,粮食什么的,你们应该也没什么兴趣,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个。”

    他蹲下来,把链子悬在她的眼前。

    她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链子上的小石头。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彩色小石头,当光线照上去的时候,透过它,看到的世界似乎都被染成了瑰红色。可它又能反射出部分光芒,呈现出一种熠熠生辉的活力。

    “喜欢。”

    “我想用这个换你的苹果,可以吗?”

    她愣了愣。

    她干了件傻事,反问:“……可以吗?”

    青年笑出了声:“当然!”

    青年把项链塞在她的手心,又啃了一口苹果,遗憾道:“可惜不新鲜了。”

    “要不,都给你?”

    她把单轮车往青年面前推了推,眼神真诚。

    青年摆摆手,笑道:“不不,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还不如这个苹果重要呢。”

    她眨眨眼,认真道:“但我很喜欢,谢谢你。”

    “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我都可以用这种……漂亮的小石头和你换东西。”

    她应到:“好。”

    她终于露出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笑容。

    胸中充满着的,似乎不仅仅是卖出东西的喜悦,还有被认可的喜悦,得到心仪之物的喜悦,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喜悦”充盈着她的虫玉,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身体里养了个小火炉,只是接到了一点点的火星,便开始熊熊燃烧。

    她快被蒸熟了,脸色也变得和苹果一样红。

    这让她在人类男人眼中,变得十分可爱。

    见她逐渐放松了警惕,青年终于开始说起自己的正事。

    “啊,对了,我叫艾斯科迪,和那群胆小鬼不一样,我对你们很好奇。”

    艾斯科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她的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无比澄澈,无论什么情绪都非常好懂。

    此刻,青年就能明明白白地看出她眼中的疑惑。

    “你在好奇什么?”

    他接着道,“我好奇的是,我们究竟有没有可能达成合作。”

    “实际上,以现在的人力物力,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们根本无法单单凭这一双手养活自己,更别提繁衍生息了。”

    “换言之,我们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问题。”

    “我观察了很久,你们明明不需要进食,却还是在耕种……所以,那些食物原本都是为我们准备的吗?”

    “没错,但你们根本不领情。”她又露出有些委屈的神色来。

    艾斯科迪思索了一下,问:“可是,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帮助我们?”

    “这是困扰了我很久的一个问题。请见谅,但我必须得说,过度的慷慨,反而更让人担忧你们是否图谋不轨。”

    她辩解道:“这当然不是过度的慷慨,我们也有求于你们。”

    “你们所求何物?”

    “虫族是以情感,记忆为食的生物。而你们人类正是一种情感丰富的生物,只要与你们相处,我们就能获益良多。”

    说实话,这也是她选择来到伴星本来的原因。

    人类的情感丰富,会做出许多新奇的举动。这让她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都蠢蠢欲动。

    她希望自己回去的时候,能带着虫玉里满满的灵质,得到虫母的褒奖。

    青年的嘴角抽了抽。

    换言之……虫族可以靠吸人活着?

    “呃,意思是,我们的情感会被你们吞掉吗?”

    “不会。我们只需要感受,理解,经历不同的新事物,就能以此为生。”

    艾斯科迪其实并不太清楚,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不过他时刻提醒自己,现在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种族,他们的生存模式与人类有所不同,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需要理解,只要能试着接受就好。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在想,人类与其抱着尊严去死,不如灵活变通一下,两族互惠互利,合作共赢不好吗?”

    她露出欣喜的神色:“当然,这也是我所期待发生的事。”

    青年笑了起来,朝她伸出了手,将蹲在地上的少女拉了起来。

    她站稳后,却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用力地回握住青年粗糙的手掌。

    松手时,她的眼神无比坚定,与此同时,有一对透明的翅膀从她身后长出,她的手臂也变得细长,泛着如玉般的色泽,手部的肌肉扭曲,变化,最后变成刀刃的形状。

    男人愣了一下,不过并没有收回手。他的眼中没有畏惧,更多的是好奇。

    她道:“为表尊重,我必须显露出我最原本的姿态。”

    “我是膜翅种的子民,没有名字,但由于种族特征,大家都叫我小螳螂。”

    “……你是在害怕吗?看到我原本的模样后?”

    艾斯科迪看着她的双臂,轻声道:“不……很漂亮。”

    她笑了笑,那镰刀般的双爪恢复原样,随后,她伸出一根素白的手指。

    “我曾经在资料上看到过,你们人类会通过这种方式立下约定。”

    “我们,来改变现状吧。”

    “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艾斯科迪失笑,不过他还是伸出一根手指,与她相勾。

    “我们,一定可以改变现状。”

    *

    以螳螂夫人的视角来看,这位帮助了她的人类青壮年男性似乎在人类之中很有话语权。

    在他的游说下,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试着与虫族交易,相处。

    而在螳螂夫人的帮助下,虫族也试着学习了与人类相处的方法。

    最后,他们都发现,尽管彼此的思考方式和生活习惯可以说是与人类天差地别,但他们并不缺乏对于异族文明的“尊重”。

    换言之,两族其实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

    又过了一年,自称为“尘埃”的青年站了出来,他有着极强的亲和力,也是天生的领袖。有了他,人心更加统一,伴星上的人类,总算是慢慢发展起来了。

    最后加入的,是尘埃带回来的流亡者,宋星寻。

    她的过去成谜,但作为一名有些“特别”的人类,她能够像虫族般思考,甚至被虫族奉为“虫母”。

    正因如此,她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人类与虫族交流的润滑剂,为两族关系的缓和,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他们三位,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从零开始建立起人类与虫族相处时的基本秩序,并成立了调节两族矛盾的组织“薪火互助会”。

    这便是后来“自由之火”的雏形。

    作为第一位人类的虫族妻子,螳螂夫人见证了这一切。

    而看到这里,宋星寻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过往,她怎么可能忘记。

    由自己和挚友一起,一步步亲手建立起来的秩序。看着这小小一方天地里,人类和虫族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她打心底里感到快乐。

    那段日子,几乎让她忘却了曾经的痛苦,她几乎都要放弃自己的复仇了。

    但没想到,那就是天花板。

    *

    虫族共感时的记忆也会受到情绪的影响,接下来的片段,再次染上了黯淡的灰色调。

    螳螂夫人见证着“自由之火”的成立,如此丰富的阅历令她感受到,自己的虫玉里的灵质无比充盈。

    那时她第一次萌生了满足的想法。

    随之伴随而来的,是寻死之意。

    她找上了宋星寻,请求她将自己带回母星,沐浴圣池之水,以回归虚境。

    对虫族而言,死亡即是新生,是将一切献给生命树,以延续种族繁衍的过程。

    可显然,她的爱人并不能理解这一点。

    宋星寻看见自己抱着胸,看着面色痛苦的艾斯科迪,还有一脸懵懂的她。

    “如果不说出来,她就永远无法理解。”

    宋星寻听见自己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而艾斯科迪看向螳螂夫人,声音颤抖。

    “请不要抛下我一个人离开。”

    螳螂夫人看着自己的爱人,沉默不语。

    她当然不忍心拒绝爱人的请求,只是在此之前,她必须请示虫母。

    她转向宋星寻。

    “这世间的很多情感我都已经遍历,如果我现在选择继续留在伴星,也接触不到什么新事物,只会白白消耗非常非常多的灵质。这样真的是被允许的吗?”

    宋星寻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要留在艾斯科迪身边吗?”

    “……我想。”

    “那么,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虫母大人拍了拍她的肩,不知为何,螳螂夫人敏锐地感受到,她似乎很是高兴。

    但她自己却并不感到满足,一种违背了生存本能的不安满溢而出,自己的虫玉似乎都为此暗淡了几分。

    即便损害种群的利益,也要见证他们的结局……吗?

    这位“虫母”,还真是奇怪。

    *

    最后一段回忆枯燥而又重复,同时,受到螳螂夫人情绪的影响,宋星寻感觉到耳边传来了惹人心烦的底噪。

    她好像知道,这段回忆是哪个时期的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各自的目标并不相同的时刻。

    他们三个,产生了不可调和的隔阂。

    而在螳螂夫人的视角下表现出来的就是,艾斯科迪常年奔走于星域之间,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即便回到了家,也总是沉默不语,眉眼间盛满了焦虑。

    只有将游历各地收集到的宝石送到她的面前,看到她欣喜的表情时,他的神态才会放松那么一小会儿。

    他说,自己是他的“原点”。

    螳螂夫人不理解他的意思。

    但他只是笑着说,她不需要理解,只要知道,她在自己心里是最重要的存在就好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艾斯科迪眼中的疲惫和绝望,已经严重到了藏也藏不住的地步。

    他带着痛苦的神色,向她倾诉。他们虽然达成了和解,但生活在伴星上的人类,本质上依旧是“异类”,是与现代社会脱节的存在。

    他们的成功,可能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多大的改变。

    “我花了十年时间,却只迈出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可往前看,未来充满着未知,脚下的路也变得迷茫起来。”

    是的,整整十年时间,艾斯科迪的一切努力,她看在眼里。

    虽然一直以来,主要是尘埃操心着伴星上大家的生活,就像一个大家长。但冒着风险,将改良种子,书籍和各种高科技设备带回T30的人,一直是艾斯科迪。

    她的爱人,是隐藏在暗面的英雄。

    她一直觉得,艾斯科迪为伴星上的大家所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如果人类也有类似虫母一样的存在的话,一定会愿意免除他的麻烦事,给他安排一个盛大的沐浴仪式才对。

    啊,忘记了,对人类来说,死亡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用人类的话来说……应该是退休,比较接近她想表达的意思。

    总而言之,螳螂夫人认为,他早就应该“退休”才对。

    艾斯科迪曾和她解释过自己为什么不能退休的原因。似乎是涉及到什么“关系网”,“认同”,“社会化”之类的……那些属于人类的,复杂的东西,她都不太能听得懂。

    她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将自己的手覆在艾斯科迪的手上,给他一些安慰。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想开口问他的身体状况,却被他提前打断。

    “没事,我很好。”

    “刚刚的话,就当我是在埋怨吧。”

    撒谎。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指出爱人的不诚实。

    她只是用那双始终纯净的碧绿色双眼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回来。”

    他答应了。

    最后,却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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