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感在此戛然而止。
宋星寻最后感受到的，是螳螂夫人的愤怒和迷惑。
“他做的不对。”对方率先开口，语气怨怼，“他答应了我，自己会回来，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如果他不这么说，你会放他走吗？”
“不会。”螳螂夫人答得不假思索。
“所以这就是答案咯。”宋星寻就像是在教一个孩子如何明事理那般，循循善诱，“为了完成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他只能选择不告而别。”
“想对你说的话，应该都在那封遗书里了。”
螳螂夫人沉默不语，她的触须在空气中缓缓翕动，露出有些不服气的神情。
……真是一堆烂摊子啊。宋星寻苦笑着摇摇头。不用听，她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盈满了泪水，螳螂夫人哽咽着，赌气地问：“我不要看那种东西，无论他想说什么，不都应该亲口告诉我吗？”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才应该抓住机会亲口告诉我，他爱我，我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他的挚爱。”
“不应该是这样的吗？难道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吗？”
宋星寻的眼神温柔，声音坚定地告诉她：“他当然是这样想的，你没有误会，我保证。”
螳螂夫人看着她，随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到最后他都不愿意告诉我呢？”
她有些烦躁地抬起已经化为了镰刀模样的双手，试图抱住自己的脑袋。
那对锋利的前肢揦下几缕秀发，而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声音嘶哑而又痛苦：“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的，如果不把话对我讲明白，我根本就无法理解啊……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啊？”
她看向宋星寻，眼神无助。
宋星寻看着因情绪激动而显露出部分虫族特征的螳螂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缓缓道：“是啊，对你而言，隐忍无言的爱已经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感情，而以爱为出发点的牺牲……那就是更无法理解的东西了。”
“他不想让你知道，因为他知道不说出口，你就永远无法理解……永远失去一方后才意识到的爱，是世间最为苦涩的感情之一。”
“不过——”她话锋一转，“这也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
螳螂夫人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刚刚宋星寻说的那一大段话，她就有些听不懂，所以她想看看，现在宋星寻想做什么。
很多时候，行动总比话语好懂得多，这是她观察人类后得出的结论。
眼前的这位“虫母”有些特别，她虽然散发出虫母的信息素，却同时有着一颗跳动的，人类的心脏……螳螂夫人认为，自己判断人类的方法，或许对她也适用。
宋星寻眨眨眼，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戒指。
螳螂夫人的眼睛一亮，她颤颤巍巍地举起半虫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勾起那枚戒指。
“宝石？是他带给……不对，是假的。”
她皱起眉来，显露出有些孩子气的不高兴。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但如果我说，这是他最后为你准备的东西……你会怎么想？”
宋星寻眼睁睁地看着，螳螂夫人的眼神从哀伤，变为了难以置信，最后染上了愤怒。
“他是在否定我吗？”
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接近于怒不可遏。
看着她瞬间翻脸的态度，宋星寻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在期待些什么。
她应该早就知道，虫族的感情波动短暂又纯粹。它们本能地拒绝理解复杂的情绪，也无法将其表现出来。
对它们而言，能够被转化为灵质的事物——譬如情感，记忆，都是珍贵的“资源”。
要在一个眼神，一次动作里表现出复杂的感情，简直是奢侈的资源浪费。
这就是人类和虫族本质上的不同。
人类表达情感，而虫族“表演”情感。
人心复杂多变，而虫玉却苛求纯粹，这是被刻在虫族意识中的生物本能。
如果最后一刻，将虚假之物交付于她，无异于对他们感情最大的背叛。再浓烈的爱，都会在一瞬间转化为最深的恨意。
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模一样，这让她不免有些失望。
她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螳螂夫人的肩，放柔了声音补救道：“好啦，消消气，我都说了，是‘如果’，实际上，这不是他准备的东西。”
被虫母安慰着，螳螂夫人眼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她垂下头，小声道：“这样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是可以相信的吧。”
宋星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嗯，相信我吧。”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宋星寻又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要回家吗？”
螳螂夫人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至少，给艾斯科迪守完夜。”
宋星寻理解地点点头：“好，到时候你和尘埃说一声，他会把你送回虫星。”
她站起身，和螳螂夫人道别。
回忆像是无形的凝胶，将屋内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又沉闷。
她必须出去透透气，消化一下。
*
留给她的还有一个下午，或许还有晚上的时间。
很久没有回到第三星域了，这里的一切显得陌生又熟悉，给了她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尘埃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眺望脚下连成片的改良稻谷地。
他转过头，低头凝视着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看起来依旧那么年轻的少女。
他的声音怀念：“怎么样，这个小桃花源，我打理得还不错吧。”
宋星寻踮起脚，熟稔地把尘埃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真好。”她不吝赞扬。
他打趣道：“我之前还在担心呢。要是你在讲述者面前干这种事，恐怕我好不容易在她心中培养出来的高大形象，就要彻底崩塌了。”
宋星寻耸耸肩：“高大？在我看来，你都快把她宠坏了。”
“一直没能问，对于艾斯科迪的自愿牺牲，你到底是什么看法？”
尘埃沉默了很久，最后道：“很符合他以往的作风，就算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而我会抓住这个机会，向联合政府申请谈判的。”
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故作轻松道：“今晚我们还要为他守夜，之后的事……就之后再说吧。哦对，至少在那之前，我会把你送回去。”
宋星寻拍了拍他的肩。
“可别把我排除在外啊。我要也去为老朋友守夜。”
尘埃苦笑，忍不住刺了她一句：“明明是你把他送上死路的，也真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得出这种话啊。”
宋星寻脸色淡然：“我只是帮他实现了愿望。”
他一愣，随后露出痛苦的神色，忍不住问：“你也觉得，我们和前两个星域的人类的关系，就毫无回旋的余地了吗？”
“……”
宋星寻沉默，她并不想说出会让另一个老友也陷入绝望的话。
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就像是一块温润平和的黄玉，尘埃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后退了一步，局促道：“我，我去调整一下今后的方针，将来还要和刀疤的部下见面……先走了。”
而宋星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的眼神眺望着稻田，心中思绪翻涌。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当她走在尘埃星的珠宝店里，隔着玻璃窗与艾斯科迪对视的时候，她能清楚地辨别出，那仅存的独眼里，满是求死之意。
她可以想象，一次次游走于星系之间的他早就意识到，如果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创造一个人类和虫族能够和谐共处的世界，可能自己付出一生的时间都远远不够。
而他显然已经很累很累了，甚至会忍不住扪心自问：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虫族并不需要人类就能生存，无非是少了一个方便快捷地获取灵质的途径而已。
而人类自从在上一次战争中遭受重创后，人口数量急剧减少，在现存的两个星域建立起的聚居地和空间站，足够容纳他们所有人，而不至于产生资源危机。
因此，为了维持现状，宇宙联合政府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舆论。
无论是混□□白道的人，当他提到虫族时，无一例外，都是一副厌恶的表情。
刀疤可以想象，如果盲目将这两个群体再度牵线，带来的结果恐怕只有一种：怨恨，复仇，再一次的冲突。
而这是他永远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两族之间，真的还有交流的必要吗？
他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自己坚持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错的。
……
恐怕他的脑海里也出现过那道远在千万光年之外的倩影，提醒他，只要退一步，就有一个更加轻松的未来。
他完全可以以开玩笑的口气告诉螳螂夫人，那封遗书是他脑子抽了才写的，他最终还是决定了，以后要退休，金盆洗手，和螳螂夫人好好过日子。
他本可以履行那个约定的。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选择以自己的牺牲，打破僵局。
“一条道走到黑……”
宋星寻的眼神悠远，她伸出手，用手掌笼罩住虫星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语：“或许，我们两个在这一点上，还意外的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