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寥柔与章玄一起赶往会议室的时候，宋星寻也有自己的行动。

    在确定周围没有人发现自己后，她揭开了封条，走入了地堡内无人在意的一条“死路”里。

    执行部总基地本身由一个历史悠久的地堡改造而成，这意味着，其中有许多过于老旧的暗道都是被弃用的。

    由于被废弃的部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就连官方下发的地图里，根本没有标注出的暗道也是数不胜数。

    而宋星寻，现在就行走于其中一条上。

    穿过这条早已被废弃的隧道，就能到达另一处被废弃的电梯井。

    当宋星寻踏上早已停电的老式升降梯时，生锈的钢筋吱呀作响，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不像是能送人抵达地面的样子。

    宋星寻眯起眼睛，看向百米高处的一块小白斑，深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光辉汇聚于她的指尖，她带着点无奈的表情，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后背，就像是在打开什么不太好使的开关。

    与此同时，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透明的网状薄翼自后背的裸露处舒展开来，轻轻颤动，就像是精灵的磷翅。

    她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扇起了翅膀，朝着光点飞去。

    那对看起来十分脆弱的磷翅，在黑暗中闪着淡蓝色的幽光。

    他们三个人有自己的小秘密，而宋星寻也有自己的。

    廖柔来找章玄去见穆部长的时候，同时给宋星寻发了一条信息。

    立场不明：我和章玄要去见执行部部长，你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要趁机和你的朋友见个面吗？

    宋星寻看着光脑上的信息，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接着换上了另一套衣服。

    一身素白的棉布露背长裙，配上一顶黑长直假发。再用一个淡得和白开水一样的日常妆，掩盖一下宿醉过后的萎靡。

    最后，她对着镜子，露出优雅含蓄的微笑。

    现在的她就像是从某些会教人清心寡欲的教会里培养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孩子，看起来单纯而又无害。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她希望自己将要见的老朋友，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要对自己太过警惕比较好。

    她将手腕上的光脑摘下，放在床头，设置成静音模式。

    接着，她从枕头下掏出另一个看起来更加老旧的光脑，启动。

    编辑信息，发送。

    “今天我有空，要见一面吗，尘埃？”

    打完这句话，她有些不爽地皱了皱眉。

    每次看到这个代号都觉得怪中二的，叫本名不好吗，整得这么麻烦。

    屏幕上的头像，黑红底色上，暗金色的圆形响尾蛇盘踞于火焰图标外围，火焰之中，是一把鎏金匕首。

    但凡从看点星际时事的人们，都应该对这个标志无比熟悉——那是当今最著名的武装反叛组织“自由之火”的标志。

    头像跳动了两下，对方秒回：

    “坐标发我，我马上让讲述者来接应。”

    宋星寻一边向地面缓缓移动，一边看着光脑上传回的信息。

    让自己最重视的副手之一来接应吗……看来他对这次的会面很重视嘛。

    希望自己的情报，不会让他失望就好咯。

    *

    边缘星球F12号，是属于人类曾经生活的母星唯一的天然卫星。

    一望无际的灰色岩石平原上，陨石撞击产生的巨坑随处可见。宋星寻调整好重力平衡靴的参数，靠在用岩石搭建而成的暗道出口边，刷着光脑等待。

    那对翅膀消失了，她将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遮住了背后微微发红的皮肤。

    一架老古董飞行器靠近，颤颤巍巍地着陆。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姑娘走出飞行器，撩起自己长长的水袖，朝她伸出手。

    对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向她搭话：“这次降落太平稳，都没有伏兵什么的，搞得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宋星寻笑笑，伸手回握，状似无意地摩挲了一下她中指上薄薄的茧子。

    “你好，想必你就是秦筝了吧，我是宋星寻。”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哦哦，你好你好，宋小……诶，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名，是老大告诉你的吗？”

    她脸上那副老练的表情逐渐崩塌，总算是露出了一抹符合她年纪的惊慌失措。

    宋星寻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随口撒谎道：“我猜的啦，其实，我有在偷偷看‘暗燃’哦，其中我尤其喜欢《人和虫的日常》，真的是很温馨感人的故事呢！”

    《暗燃》是在某些星球上小有名气的科普杂志，然而它出名的原因……相当不光彩。

    作为一本科普人类公敌——虫族的杂志，这本杂志写得却都是些不着调的内容。

    就比如该刊著名的连载系列《人与虫的日常》，作者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在人类与虫族共同照顾下成长起来的生活。

    其情感之真挚，文中描写的虫族之温和通人性，让人忍不住惊呼：把文中的虫换成人又有什么差别？

    为了蹭一个不入流的科普杂志栏位名额，至于把治愈睡前小故事硬改编成科幻小说吗？

    另外，这篇专栏的作者，署名秦筝。

    朴素地结合一下“讲述者”的含义，再结合她对自己认识的某位“秦筝”的了解……基本可以确定，眼前的人就是这篇连载的作者，也是她认识的那个老熟人。

    虽然对方显然已经忘了自己。

    秦筝掩面轻笑，声音有些苦恼，却也不自觉地透露出几分沾沾自喜的意味：“咦，那不是我主编的杂志嘛，居然这么有名吗！哈哈，那我岂不是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这孩子居然还是杂志主编？

    这就更有趣了。

    宋星寻拍了拍她的肩，笑里藏刀：“别担心啦，大家都把那些不着调的科普当幻想小说看啦，没有人真的会对那种东西上纲上线的。”

    秦筝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松开手，眼神一下子变得不服气起来。

    “这么说我很受伤的好吧，至少我写的那可是纪实文学！”

    宋星寻慢悠悠地收回手，轻声道：“人类与虫族可以和谐共处，在某处存在着人类与虫族一同生活着的桃源乡……后者暂且不提，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全人类说话呀？”

    秦筝红着脸争辩：“可这就是现在在发生的事情！你到底多久没回第三星域了啊？你……总之，你根本不明白！”

    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河豚，她一把扬起高高的水袖，背过身去，回到驾驶座，摁下自动驾驶的按钮。

    宋星寻也没打算和她争辩，只是拖长了声音提醒：“喂——我还没系安全带呢。”

    秦筝扁扁嘴，嘟囔道：“你还会好好系安全带啊……不对，谁管你啊！”

    小姑娘的语调骤然拔高，随后就扭过头去，不理她了。

    唉，真麻烦，是叛逆期吗？

    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在她是个小毛孩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呢？

    宋星寻想了想，估计她也不会信，失笑着摇了摇头，在自动驾驶启动的倒计时声中，扣上了安全带。

    “啧，还真老实。”

    秦筝收回了偷看的视线，她掏出光脑，将“人接到了”的消息传给备注为老大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人说起话来那么尖酸刻薄，但自己和她拌嘴起来，也似乎完全没有障碍的样子。

    是因为她太自来熟了吗？还是说……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并非错觉呢？

    *

    第二星域，尘埃星。

    甚至不需要查看天气预报，宋星寻就能看出来，这次尘埃星的天气状况，比上次要恶劣得多得多。

    千篇一律的土黄色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除了脚下的土地和眼前的人，宋星寻几乎看不到别的事物。

    “什么鬼天气，这次是几级沙暴啊？”

    秦筝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服，不耐烦地回头：“你不会自己看吗？”

    “你都看了就告诉我嘛，所以是几级？”

    “……七级。”

    “哇哦。”

    “哇什么啊，你是有多没见识，”秦筝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尘埃星是出了名的风沙大，七级也算不上少见。”

    宋星寻抬了抬头，突然问：“那四级沙暴都能算是好天气咯？”

    “算是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啦，上次我来这里做过任务，那天就是四级沙暴。”

    想到这里，宋星寻的心情有些雀跃。

    她想到了那颗黑欧泊。

    好天气和好事情碰在一起，一定能成为能让她回味很久的美妙记忆吧。

    而秦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

    “刀疤是你抓的吧？”

    ……

    唉，真是不讨喜的小姑娘。

    宋星寻收敛了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和尘埃谈一谈。”

    秦筝难得的没有回怼，只是看了一眼光脑，然后说：“稍等，他马上就来……哦！你看，这不就来了嘛。”

    她往前一指，宋星寻看见了，风沙之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

    那是用废品拼凑而成的，几乎有七层楼高的铁皮大机器人。它有着圆滚滚的肚子，方方正正，一节一节连接起来的四肢，行动迟缓，却颇具气势。

    那架仿佛是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大铁墩子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胸前巨大的探照灯在黄沙中闪着耀眼的火光，零件摩擦，发出巨大的轰鸣。

    宋星寻睁大了双眼，喃喃道：“我天，那是什么啊？不过居然有点酷……”

    秦筝骄傲地抱胸：“哼哼，别看它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实际上穿越黑洞都没问题哦！”

    真的吗？宋星寻表示怀疑。

    转眼间，大机器人已经移动到她们面前，它将手臂伸到她们面前，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过后，巨大的手掌处打开了一道小门，昏暗的灯光亮起，照亮了通往机器人核心处的通道。

    “我们走吧。”

    秦筝矮下身子钻进通道，宋星寻紧随其后。

    穿过局促的通道，两人进入了总控室——也就是大铁块肚子里的空间中。

    穿着黑色风衣，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站起身，朝宋星寻露出无比亲切的笑容。

    他的声音也充满了怀念：“星寻，好久不见。”

    宋星寻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了一辈的男人，他还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破风衣，上面花色各异的补丁又多了好几块。

    她忍不住调侃道：“好久不见，看你还是老样子，缝缝补补又一年啊。”

    男人温声道：“你知道的，我们那里……物资向来比较紧缺。”

    秦筝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很熟？”

    “也不算太熟，”宋星寻耸了耸肩，拉了把办椅子，坐到尘埃对面。

    男人正色，寒暄过后，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反叛组织的领袖——尘埃。

    他单刀直入地问：“宋星寻，你的任务进展如何？”

    “这个嘛……应该算有眉目了吧。”

    她省去了一些内容，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腹稿逐字逐句地念出：“最近联合政府往M14号派了一队勘探队，在沙漠中发现了研究所的遗迹，至于他们有没有找到什么……还在探查中，目前还没什么消息。”

    他一拍桌子，满意地点头：“很好，我们必须搞清楚，研究所的那帮残党究竟在筹备些什么。”

    看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宋星寻却显得十分不以为然：“那群人在做什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这回是秦筝替他抢答：“当然重要！毕竟就是宇宙联合政府，尤其是那帮人，一直在向他们管辖的星域散播不利于两族理解彼此的言论！”

    “我一直在对这种行为表示强烈谴责！‘暗燃’就是我做出的努力之一！我必须再强调一遍，它不是什么幻想小说集锦……”

    她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直到尘埃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他的声音有些无奈，却也有着对孩子的宠溺。

    “好了好了。讲述者，我充分理解你的愤怒，宇宙联合政府对我们和虫族污名化的行为，确实非常令人愤慨。”

    “但仅仅靠发泄并不能改变现状，我们需要更加具体准确的情报，只有确定他们下一步动向，我们才有机会做出反击。”

    “而这一点，必须拜托宋星寻深入联合政府内部，搜集情报。”

    秦筝似乎还有点不服气，她的眼神移向宋星寻，大声问道：“对了老大，她的代号是什么？我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存在，你又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宋星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哦，说起来，除了他，另一个知道我代号的人已经死了。尘埃，对于这件事，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对对！关于这个我也想知道——诶等等，为什么是你问我们老大啊？人不是你抓的吗！”

    秦筝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无助，她真的有点搞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了。

    明明自己从小被尘埃带大，一直以来，他就像是自己的父亲一样，关心，照顾着自己。

    照理来说，应该是她比较了解老大的，怎么现在感觉她才是局外人了？

    宋星寻察觉到了小姑娘的无措，她同情地瞥了秦筝一眼，圆场道：“哦，也有可能是我误解了。”

    “依照当时的情况，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只能先把他捉拿了。这应该没有影响到你的什么没告诉我的计划吧……尘埃？”

    “没有，”尘埃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关于刀疤，我愿意相信，他希望两族和谐的愿望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强烈。”

    “可惜的是，他的行动非常激进且不可预测……就连我也无法掌控。”

    宋星寻挑眉，循循善诱道：“所以，他发动的自杀式袭击，其实根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吗？”

    “没错，在你把联合政府抓捕刀疤一事，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让他不要去了。但他显然没有遵从我的指令。”

    尘埃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宋星寻：“这是他走之前留下的遗书……是螳螂夫人发现的，等上报给我的时候，为时已晚。”

    遗书寥寥数语，却字字力透纸背，可以感受到书写者的决意。

    我是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我只知道，一直这样按兵不动，等待机会是没有用的。

    我的部下们，他们的长刀渴血，他们已经等不及推翻这腐朽的政权了。

    请把我的死亡当作一次机会，也是一次警示，没有不流血的革命，也没有无谓的牺牲。

    失去了我，你们就有把柄向联合政府发难了。

    接下来的话，是写给尘埃的。

    关于我的部下，我向你们保证，他们都是些真性情的人，如果你能劝他们归顺于你，这对实现你的目的而言，是有利无害的。

    我只知道，只有拳头够硬，才有谈判的机会。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能力。

    最后，请“虫母”替我向螳螂夫人说一句，我很抱歉。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度过的最纯粹美好的时光。但我却连告别都没有就离开了她，我真的很对不起她。

    请让“虫母”替我转达这个消息，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感受。希望同类的安慰，能够帮助她度过难关。

    以上。

    “刀疤”艾斯科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