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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八)

    年轻的书生县令把头几乎低到了地上,竟还能找到吕椒娘的方向,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谢:“夫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椒娘夫人摆摆手,很不在意,看着他实在可怜的样子,又有些心生怜悯,于是好意添了一句,“下回微服私访,可别走人迹罕至的地儿了,或者多带些人手。”

    说着,拍了片呆滞的秦姜,“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她轻快的步伐简直像一只林间穿梭的云雀,带着挥发不尽的热意和使不完的活力,拉着她离众人而去。

    李县令像个日晷的影儿似的,跟着她的方向而旋转,而后,在众人“原来如此”的震惊恍然的目光中,再次胡乱地感激了一番,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吕椒娘回头,没忘了嘱咐一句:“派几个人护送大人回去,别再被歹人轻薄了!”

    李县令跨出门槛的那一脚,差一点就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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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姑娘要成亲了!

    消息没长翅膀,却飞快地传遍了老宅的每个角落。

    丫鬟和仆妇们见了面,会心一笑;

    小僮见了马夫,寒暄一声:“喜事将近,您老可得沾沾喜气!”

    甚至老仆去衙门传信,都有衙役挤眉弄眼,“听说贵府上的小姐和苏大夫要成亲了?”

    “是呢,是呢!”老仆便嘿嘿笑着,把主人家以为瞒得好好的消息散得到处都是,“就这三五个月吧,到时小哥儿几个可得来喝杯喜酒!”

    “那是那是!”汉子们嘻嘻哈哈,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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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吴走了善县的几十家店肆铺户,终于采办齐了所有的聘礼和嫁妆。

    寻常人家,这些都是爹娘要操心的大事;落到苏吴和秦姜头上,没个三亲四旧,便样样要自己来。

    聘礼好说,从他这处出理所应当;不过嫁妆就奇了。

    吕椒娘背着人要来了那张嫁妆单子,看得啧啧称奇,旁边惯常在书房伺候的小僮却着急,“夫人您疼疼小的,我还得赶紧拿回去呢!若被苏先生逮着了,我可没脸!”

    单子上从拔步床到雕花橱,从子孙桶到菱花镜,木的铁的、大的小的,简直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见不着的。

    她笑得眼儿眯成了一条缝,很是欣慰,“苏先生真是个体贴人儿,知道我们阿姜没有爹娘操持这事,为给她撑场面,也是尽了心的。”

    这是打算既当相公又当爹,一手为秦姜把活儿全干了呀!

    但苏吴又哪里知道,她这儿也有一份体己的嫁妆呢。

    小僮仍急哄哄催着,吕椒娘拿单子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你急什么,你放回去苏先生也知道你拿了,他什么事儿不知道?放一百个心吧!”

    她把单子扔还给小僮,自个儿慢悠悠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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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事定在了九月十二,是看日子的先生特意选的上上的吉日。

    说来正巧,秦姜发现,也正是两年前她与苏吴相识的日子。

    五个月的时间,按部就班地走完了六礼流程,直到了九月十二,残荷余香,新菊正盛,是个爽气的好时候。

    直到左右邻里的妇人来闺房为她开脸、挽髻,又将胭脂殷殷地点了唇,戴了珠花宝石的攒凤衔珠流苏凤冠,穿了织金团花的青绿礼衣,秦姜接过双雁递来的珠玉如意却扇,整个人仍旧晕晕的,如醉了酒、躺在云雾中一般。

    吕椒娘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可别忘了压箱底的东西!”

    秦姜:“啊?什么?”

    “前日不是才告诉过你么!”椒娘同样被一众妇人们嬉笑包围着,只得隔着她青绿的绫袍,轻轻掐了那只茫然的手臂一下。

    她向秦姜眨眨眼。

    秦姜的脸很红,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别压坏了。”

    两边的过来人们早已听了个真真儿,相互笑着道:“压不坏、压不坏!”

    这回她反应过来了,红晕赛过了胭脂,更衬得肌肤欺霜赛雪,便径直拿却扇遮住了脸。

    不知苏吴穿了喜服,是怎样的丰神俊朗。

    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花轿吹吹打打,也不过是从正门而出,沿路绕个一圈,又回到老宅而已。

    不多时,外头的喜娘欢喜叫道:“花轿来了!请新妇上轿!”

    在吕椒娘和双雁一左一右地搀扶下,穿着繁复厚重礼衣、戴了沉重凤冠的秦姜被一步一步扶上了轿。轿夫也穿得崭新喜庆,待新人坐定了,便稳稳抬起轿子,游街去了。

    后头妇人们跟出来,这就见轿子走出去了,连忙道:“哎,怎么走得这样干脆!得哭轿呢!”

    所谓哭轿,便是新人作不愿上轿,不舍娘家之意,往往要哭个一回,方全了礼仪。

    吕椒娘刚乐完,又蹙着眉回道:“哭什么?一时三刻不就又回来了?”

    妇人们:“……”

    想想好像也是。

    众人这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庭院、花厅,在宽敞的前庭摆上酒席,新人回来之前,他们要布置好一应的物事。

    秦姜这一日就像个木头娃娃似的,先是被开脸梳髻,再坐在轿里,听着外头哄哄闹闹的围观歆羡,接着两三条街后,又被不知是谁扶下了轿,一手被人搀着,另一手却扇还得执着,努力将腰背挺得直一些。

    天知道,这凤冠已经压得她脖子根发酸,一整个晌午都纷乱乱、闹哄哄的,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夫家”,跨过火盆,又见观礼的客人沸腾喧闹起来,脑袋都被震得嗡嗡直响。

    最后,她走在猩红的毡毯上,被喜娘搀到了前庭,在喧天的锣鼓和沸腾的人声中,隔着薄薄的纱扇,见到了那袭绛色喜服的新郎官。

    他戴着纱帽,帽插了红花,手中执着玉笏,微微笑着立着,满眼都是盛装的秦姜,巍巍如玉,风流俊雅。

    过耳喧嚣,便忽似隔了云霄天外,所有人的笑闹、欢悦,都成了一道道虚影,纱扇中再也没了旁人,只有他。

    他就站在前头,只要再向前,她就能走到他的身边。

    秦姜忽然感受不到礼衣和冗复和凤冠的沉重了。她端端正正执着却扇,几乎不需要搀扶,心跳如擂鼓,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他。

    她只走了几步,苏吴向她而来。

    便有人拿了红绿绣缎,心灵手巧的喜娘笑着系了个同心结,一端让新郎用笏挑着,另一端让新妇牵着,引着一对绝好的璧人向正堂而来。

    挨得近了,秦姜却也听到了苏吴的心跳。她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他,发现他面如绯玉,也正微微看着自己。

    “他们也给你擦胭脂了?”她眨眨眼,悄声问。

    苏吴的耳根便又红了一层,也压低了声音,“……没有。”

    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

    傧相早候在堂上,见了新人,便开始起三跪九叩的仪式来。

    两人高堂俱已不在,便面相首座,上了三炷香,再三叩首,傧相便用沉稳威严的声音主持九叩之礼,唱道:“升、拜——”

    再三后,由一小童用稚嫩的嗓音读起祝章来。

    秦姜一边跟着苏吴跪拜、复立,一边想着那傧相的声音,总觉得端正肃然,仿佛哪儿听过似的。众目睽睽,她实在好奇,便极飞快细微地转头看了一眼。

    吓得她同心结的牵巾差点扔了。

    那傧相身穿吉服,年过三旬,保养得极为妥当,面容白皙,方正浩然,连交叉在身前的一双手,也是寻常人家学不来的养尊处优。

    可不是养尊处优么,那是当今天子啊!

    这位被人冒充顶替了九五之位的陛下,今日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喜堂之上,做了新人的傧相,面上有七分笑意,三分威仪,全然没有皇位都丢了的狼狈或者愤懑。

    他看见秦姜吓傻了一样的表情,竟还从容地向她点了点头。

    她转过头,却扇下移,向苏吴露出了一双溜圆的乌眸,无声问:是不是你干的?

    这样子实在可爱,苏吴有些失笑,又想去揉她的脑袋,碍于正跪拜着,好歹克制了住。

    三跪九叩之后,秦姜便被引入后间洞房,前头的热闹,就与她无关了。

    新郎则被拉着到院中喝酒。

    吹吹打打的笙箫之声,传遍庭院,飞过高墙,热闹与祝福之声,传遍了街坊邻里,让这一带的人们,也似乎沾了不尽的喜气,来来去去,都笑语晏晏,有见过新人的,便道:“那真是一对佳偶,新郎一表人才,新娘子又生得那样美貌,来年准能抱个浓眉大眼的胖小子!”

    有人便笑道:“那你怎不去喝杯喜酒!”

    “待我忙完了手里活计,必要去喝喜酒的!今儿个任谁去都能讨杯喜酒呢!咱同去?”

    “同去同去!”

    高墙的角门之外,隔着欢闹,缓缓地走来了一个和尚。他穿着半旧却干净的僧衣,踏了一双崭新的僧鞋,面容苍苍枯瘦,身形也是瞿瘦的,风一吹,便将僧袍鼓动,更显得空空落落。

    僧人走到了角门外,那门大敞着,上头贴了吉庆的囍字。他向内张望了一晌,并未见着宾客和新人,只有忙忙活活的下人和来帮忙的街坊。有人瞧见了他,以为是来化缘的,便抓了两把果子递过去,笑道:“和尚,你来得正是时候,本家主人有喜事呢!来,给你的!”

    僧人便念了一声,那人也没听清,将果子放到了他的钵盂里,又道:“本家吩咐了,若有人来,都能讨杯酒,和尚,你饮酒不饮?”

    “平日是不饮酒的。”僧人道。

    那人正要倒酒的手便停了下来。

    “……今日这酒,贫僧可饮。”

    “嗐,你说话别大喘气!”那人便将一杯喜酒给他。

    僧人一口饮下,神色郑重得仿佛受了什么无上珍宝一般。他将酒杯还给对方,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继而飘然远去。

    那人皱着眉,自言自语,“宿佛在上?啧……那不会是个佛骨教的败类吧!瞧着不像啊……”

    他又遥望了一眼那老僧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回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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