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海在王府又住了三日。
三日的时间,够他摸清这些日的情况,也让他的心凉一点、再凉一点、继续凉一点……
他死了——这是前几日从京中来的消息。要知道,京城离苏州,信使快马加鞭,也得一个多月,显然,在他正筹谋调换天子、迎主回朝时,他的主上已经釜底抽薪,开始断他后路了。
主上还是那个主上,只要他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禅海枯坐在闲花处处的院落里,望着奴婢僮仆们笑语嫣然放得高高的纸鸢。
——若他不想,哪怕自己再谋划四十年、五十年,也徒劳无功。
三日后,他辞别王府,恰见那几人也大包小包地收拾好了,套了好几辆马车,正一一与王府的管家下人们作别。
那位从来只在后院浇花的前总管桂翁被小奴搀了出来,苍老的脸上稀稀疏疏的眉紧皱着,摇摇颤颤地非要向秦姜行了个礼,嘴唇蠕动,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禅海望着他的主上。
他真年轻啊,就好像时光又慷慨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晴日之下,他的天青袍袖被风微微卷起,露出雅致利落的身形来。禅海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忽然回到了少年时。
少年的他,在院子里一招一招地苦习武艺,腾腾热汗顺着脸颊滴落在泥土里,他摇摇欲坠、却咬牙坚持的模样,引来了主上的怜悯。主上道:“若是实在累了,便去歇一会儿。”
“不,我不累。”少时的他犟着脖子道。
于是宿凤梧便为他又演示了一遍剑法。他使起那剑来,如臂使指,甚至有些随心所欲的肆意,继而收了剑势,与他道:“勤能补拙。但有时仍需停下来,细细思量琢磨,方可领悟;不可一味发狠使力。”
那时的禅海不懂,只明白前半句的意思。
而今他终于领悟。
风也吹动了他的僧袍,他低着头,看到自己枯皱干瘪的手微微露了出来,叹了一声,说不出是颓然还是释然的滋味。
“停就停下来吧。”他轻声自言自语,“我的确很累了。”
他向苏吴告别。
秦姜在身侧,挑了挑眉头,问:“老和尚,你不与我们一道走?”
“不了,我年事已高,不能再侍奉主上了。”他拒绝了她的邀请,最后用温和的目光审视了她一遍,“秦姑娘,抱歉。”
他向她拜了一礼。而她对以往的事并不计较,原谅了他的冒犯,还礼相别。
禅海只拿了他往常惯持的锡杖,杖上锡环随着他缓慢的脚步叮叮当当。他离开时,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在朗日之下,单薄的身形逐渐消失在来路。
吕椒娘不以为意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
“万一他回头回了朝堂,或联络旧部,再举事造反怎么办?”
秦姜微微一笑,“他回不去的。那位陛下如今坐了龙座,才舍不得禅让放权。老和尚若敢回去,恐怕活不过一晚。况他已经老迈,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兵将怎会再跟他一条心?”
吕椒娘点头,但思及天子,仍是忧心忡忡,不禁又道:“陛下是个圣明之君,如今被奸人冒充,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下人们将衣物细软塞了满满一车,又将乘坐的马车里置好了茶水点心,放得安稳了,这才退出来,请几人上车。
“也不知陛下如今在哪儿。”秦姜也纳闷。
她看了看苏吴,发现他并不怎么吃惊或担忧的样子。他扶着她登上车辕,只道:“圣明之君,自然能为自己想好退路。况禅海私下培植了好几个伪君,他们总得闹腾个一阵,先分出胜负来。”
原本都是僧禅海的傀儡,如今操控者没了,傀儡们自然便失了约束,欲望和野心便一块儿生长起来了。
谁不想坐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呢?
秦姜觉得他话说了一半,狐疑这其中是否也有他的戏份,但他既然不说,她便也不再问了,总之听他的,放心总没错。
年老的桂翁见她离得远了,便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要将她望得更清楚些。小奴便扶着他,下了石阶。秦姜遥拨着车帘,见那位老人慈和的眉眼深皱着,向自己凝望,便挥了挥手,扬声道:“桂翁,回吧!”
“好、好!”桂翁却忽似耳明眼亮了,竟将那句“回吧”听得清清楚楚,点着头,也挥手催促,“快去吧,快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
总管在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心里责怪他果然越老越糊涂,便小声道:“您老这说什么话呢!公主若能回来,是我们的福气呀!”
桂翁不像往常一样,好似个一点就着的老炮仗,只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缓缓地往回走,“这风雨是非之地,回来作甚啊……盼她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
几辆马车分别载着秦姜一行和他们的辎重包裹,车帘已垂垂放下,车夫娴熟地挥动马鞭,只轻轻吆喝催着,几匹高头大马便慢慢地跑动起来,穿过苏州宽敞的大路,平平稳稳地驶出了城。
车里的三个姑娘都有些感慨,双雁最小,拨着马车窗隙,看外头农舍连绵,官道边野花艳艳,喃喃道:“没想到到头来,我仍是要回那小地方。这回去了,便不再走了吧……”
“那可不行,我想着过个一年半载,你们跟我回家住一段时日呢。”吕椒娘道。
两人又开始就“你家”和“我家”拉扯了起来。
秦姜微笑地听着。
不过三五个月的光景,竟仿如隔世。来时新雪,盈满天地,他们在寒冷中,寻着渺茫的希望;去时百花春绽,换了人间,他们将沿着来路归去,回到最初相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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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县依旧是那样一副平稳缓和的样子。
几人在老宅住了下来,这一回,里里外外翻修了屋子,买了几个奴仆丫鬟,将日子支棱了起来。
上回来只是暂住,且避着些人,如今不一样了,左右街坊有来串门子的、偷偷打听的,不多时,便都知晓,这里住的是上任秦县令的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婿——从前悬壶馆的那个苏大夫。
县衙里自然也听闻了此事。新任县令还特地前来拜访了一趟。
新县令姓李,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进士,也是头一次赴任为官,显然比起从前秦姜的圆滑,他又多了一分迂直和生涩。
一问,才知道他年初刚上任,如今不过半年,向来读圣贤书的文生公子,出生在衣食无忧的良善人家,对官场世故一窍不通,半年来只觉得县务看似条理分明,却莫名的扎手,许多政令不知为何便推行不下去。
这些,都是他在头一次拜访时,向苏吴吐的苦水。
秦姜正从外头经过,闻言往里看了一眼,见那李县令穿着正式的藏青官袍,戴了象征芝麻小官的乌纱帽,衬得面色白皙,说话时面孔严肃,却因过于秀气而略失了威风。
她对同来的吕椒娘道:“这新县令心善面蔼,也不知能不能压得住衙门那群老油条。”
吕椒娘向内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嗤笑了一声,“和你从前一样,娘们兮兮的。”
“……”
那一声轻笑引来了年轻县令的目光。他下意识转头,便见外头正盛的日光下,鬓间璀璨朱红翠绿头面的明艳女子,肌肤玲珑剔透,红唇携着一抹笑意,眸光流转间,竟有勃勃骄阳般的生机。他被恍了一下心神,方才看清,她挽着高髻,显然是一位年轻妇人。
“大人?”苏吴唤了一声。
李县令忙收回目光,暗骂自己失礼,却又心下好奇,疑心这是本宅的夫人,却不好发问。
苏吴便微微一笑,向外头二人招招手。
李县令从此便认识了这位前任县令夫人。回程时,他还有些魂不守舍。
身边本衙的仆役见了,便想投其所好,为他介绍,“这位吕夫人虽然生得貌美,但脾气太过火爆,从前就有公子哥儿欲加挑逗,差点被她挖了一双眼珠……”
“背后怎可议论良家妇?”年轻的县令有些皱眉,斥了一句,“她是前官的夫人,衙门上下人等,应更尊重三分。”
那仆役闷头听了,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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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吴这几日,背着秦姜不知在做些什么。
一连几日,他都不告而出,直到晚间方回。秦姜觉得奇怪,便问了句:“你这一天天的,都忙些什么呢?”
没想到,这么一问,他却有些脸红,语焉不详, “出去逛逛。”
这让秦姜十分生疑。
事后她与椒娘双雁议论,那二人却觉得大事不妙。双雁抢先道:“他这副模样,很难不让人疑心呐!你可得盯住了,哪有猫儿不偷腥的……”
“什么污言秽语!”吕椒娘打断她,却也有些替正主着急,迟疑道:“我觉得苏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曾经陛下也动过赏赐美人的心思,不都被他拒绝了么?他这般品貌,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要对阿姜虚情假意呢?”
“这话说得好像我很差似的……”秦姜被说得心思摇动,摸了摸脸,恨不得拿镜子来照一照。
几人说来说去,没个准主意,最后,吕椒娘拍板,“要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背人之事,咱们不如就……”
三颗脑袋凑在一处,叽叽咕咕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