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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五)

    不说别的,就他在武学上的造诣,虽不像宿凤梧那样强到变态,但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你心性坚韧,才能在佛骨教那种藏污纳垢之地全身而退;你从未得我师承,却一眼勘破我所用的是九霄十层化境的心法,实在是可造之材。”他又道:“你若真有心追随我,便随我而去,我将所学皆传授与你,也算后继有人。”

    无泯顶着禅海的脸,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神情,但那双浑浊的眼里,已然有了动容。他久久望着心中的神佛,想起自己从年少起,就追随着心目中的大英雄,脚步漫迹四海,走过他所走的路,学他所学的剑法,连有着他“过去佛”名号的佛骨教,他都将其视作一辈子要支撑的大业来扛。

    无数次,他练着揽月,踏步摘星,恨自己为何晚生几十年,没有亲眼目睹斯人风采。被人笑话痴癫魔怔又如何,笑话他与世道格格不入又如何。

    而如今,如得了鬼神造化,神佛竟就在咫尺,不仅宽恕了他的罪愆,更与他说,收自己为师门弟子。

    他真好似梦中一般,却忽地想到自己,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冷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只做出了服罪的姿态。

    苏吴便问秦姜:“禅海如何了?”

    “被椒娘接走了。”秦姜眨眨眼,“一切按照计划来。”

    当猎人成了猎物,原本既定的结局被改写,要怎样才能落幕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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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似乎是不祥的一年。

    先是天子的姐姐平川公主薨逝,天子大恸,命百姓服丧三日,停嫁娶红事,自己则着大功,服丧九月。

    这并没有什么,按照规制,为已出嫁的姊妹服丧,的确要穿大功丧服,九个月的服丧期也是合乎礼制。

    但越是合乎礼制,就越让秦姜觉得不合情理。

    天子重视他的姐姐,超乎了寻常姊弟,僭越地说,他近乎将平川公主视作了母亲一般。若是真的天子,悲痛之下,定然要不顾反对,穿齐衰的丧服,服丧一年——这其实是按照为未出嫁的姊妹服丧规制来的。

    如果你要说,公主是出嫁妇,这不合礼制;天子定然要唾你一脸,并且问,她嫁与谁?

    你答:驸马沈璧。

    哦,反贼。

    你若说:那也应当按照二嫁的驸马规制来。天子再问,二嫁为谁?

    你答:驸马许信松。

    哦,反贼。

    你若又说 :再不济应当按照初嫁的驸马规制来!初嫁与驸马郑珏!

    天子可能会沉默片刻,继而拉你去打廷杖。

    “别和朕提郑珏,那个懦夫。”这也是天子会说的话。

    虽然嫁了那么多人,但似乎都不是良配。可叹、可叹。

    但好在龙座上那个,是个替身天子,是个假的。因此他哭了一场,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粗糙的熟麻布所制的大功丧服,这让拿着象笏的朝臣们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们的象牙板板后面早就写满了谏言小抄,正准备着跟天子干一场大大的口水仗,来证明即便是九五之尊,也得按礼法行事!

    同时,平川公主薨后仅两月,国师僧禅海圆寂成佛。

    相比较“公主被驸马所杀”这样街头巷尾热议的小道消息,国师的死就冷清得多,并没有那么多人关注。毕竟,谁都知道僧禅海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样的高龄,圆寂只是早晚的事。

    天子已然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国师的死讯,并且迅速为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把他塞进自己的皇家祖陵,给足了无上荣光。

    如果是有心人,兴许会从这一套熟练得仿佛早已演练过千八百回的丧葬仪式中,咂摸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从闻讯到出殡,似乎太快了一些,天子颇有些急不可耐的样子。

    但更多的人是这样兴致缺缺地敷衍的:“那是因为陛下十分器重国师,渴望国师法身长随皇室,这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宠呀!”

    总之前后半个月,国师的体面事就落定了。

    自然,等到僧禅海再清醒过来时,用来自异世界未来的某个节点的术语来说——他已经是个被注销身份的人了,简称黑户。

    黑户禅海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从一段时间的浑噩中醒来,晕晕乎乎地走出屋,发现正是个白日,日头顶在高高的青天上,差不多是晌午未至的时分。

    而院子里,有一群人正围在一张汉白玉的石桌边,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什么。

    离得最近的,背对着他,禅海一眼看出,正是秦姜。她长长的青丝拂在肩头、拂在腰侧、拂在身边一人的手上,并且随着脑袋的转动摇晃,不住地细微地拂动着。

    手的主人似乎有些发痒,便索性将那束迤逦的墨发束成一绺,很细心地又放在了她的肩头。他侧过脸来做这稍显亲密的动作时,禅海看清了,那便是他的主上——那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改变之大令他痛心疾首的——宿凤梧。

    他们身边还有些人,都是一道从京城跟过来的,有满头白玉珠簪、却悄咪咪在其中偷插了一支翡翠点梅错金钗的吕椒娘,差一点被收入后宫的双雁姑娘,和面色尚有些发白、刚受过伤的少年偃师渡。

    “说好了,一点是我家,二点是青州,三点是通州,四点是善县,五六点是空掷,得再掷一回!”明艳貌美的世子夫人一手叉着腰,一只修鞋蹬在石凳上,繁复妆髻的脑袋凑在几人当中叫道。

    原来他们在掷骰子。

    骰子在双雁手里。她捧着盅摇了半天,最后落定在桌上,半晌没有打开盅盖。

    秦姜便催促她:“快揭开看看是几!”

    他们正到了关键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骰盅,竟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禅海回想起之前的事来。

    他上了年岁,药性大了,脑袋不住地发疼发晕,只得扶着门框,见那处洋溢着轻松快活的气氛,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大势已去。

    院中的一株金红双姝的牡丹,他记得赤金那朵才结了个花苞,此刻再看,它早已盛放枯萎,别处的花蕾又绽了出来。

    还是院外侍立的小僮发现了他,忙过来搀扶着,道:“高僧醒了!”

    秦姜等人忙转回头,禅海发现,他们面上各异,有怜悯的、有厌恶的、有惋惜的,却都不是很意外。

    吕椒娘甚至招呼了一声:“高僧既然醒了,可要加个五点?咱们或可去你的家乡逛逛!”

    “那岂不是便宜他了!”双雁明晃晃的一脸厌恶,第一个反对,“他差一点就把咱们公主拐走,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唯有苏吴并未回头,只继续他们未完的动作——揭开盅盖。

    里头躺着四点向上的一颗方正圆润的骰子。

    秦姜扭头看了一眼,“善县!”

    虽然不是想要的家乡通州,但这个结果似乎也还行,比青州好——她可不想去串老狐狸赵元朗的门。

    禅海默不作声地上前两步,却在离几人十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垂着光秃秃的脑袋,“……主上。”

    很难想象,一个耄耋老人,话语中竟还能有羞愧的情绪。

    但禅海此刻真的很羞愧。

    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因为他做了第三件欺瞒主上的坏事,而是坏事未遂,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主上的怒火时,那种羞愧。

    “你痴傻了半个月。”苏吴这才开口,淡淡道:“今日醒来,可好好想想,自己做过的错事。”

    他身边的秦姜却不耐烦听他们闲聊,开始和两位姑娘说起今后的盘算来。

    “既然是善县,那我们仍回谢家老宅,此一去兴许要多住些时日,金银细软得充裕些,我想着不如把那间悬壶馆重新盘下来,开个药铺,生计却也不愁。”

    “您是圣上亲封的公主,食邑几百里,还在乎药铺子那点营生?”双雁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十分介意,“再说,您从此是皇亲贵胄的身份,像个僮仆一样在药铺里打杂,太有失体统了!”

    吕椒娘不得不捂住她的嘴,“你小声些!她这公主还没封下来呢!再说了,你我心知肚明,这是个假的……还不知哪一日陛下一个不乐意,就又褫夺了呢!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三个姑娘一台戏,闹闹哄哄地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旁边坐着安分至极的偃师渡,似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痛意,只是专注地看着双雁。

    每过一会儿,少女都会回过头,看一眼他,确保他没出什么幺蛾子。落在偃师渡浑噩的心中,就是她非常关心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他突然不知哪个孔窍通了,想起了曾有一日,坐于墙头,不小心望见了某处的廊檐下,相拥在一处的秦姜和苏吴二人。

    他看着双雁,忽然也很想这么对她。但是石桌边太挤了。

    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伸出了他从前只会捣鼓机关的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柔软、温暖,和惯常摆弄的木头、石头、铜铁截然不同,但偃师渡很喜欢。

    双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悄悄”的动作;同样盯着看的,还有秦姜和吕椒娘的两双眼睛。

    她突然脸色涨红,抽出来敲了他一个暴栗,结结巴巴道:“你到底、到底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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